聲聞佛法與方等大乘

　　問題的提出

　　三論宗集大成者嘉祥吉藏,判攝如來一代時教為二藏:聲聞藏與菩薩藏。比之于天臺的五時八教,賢首的五教十宗,似嫌疏略,不足以涵蓋佛教的全部思想。(不過,「三輪」之判,上及華嚴(yán),下至法華,又與臺賢相近。)然依初期大乘佛法,當(dāng)時的佛教,除了固有的聲聞與新興的菩薩道,實無后期大乘的所謂如來乘、最上乘、易行乘、究竟一乘的思想存在。

　　依大藏經(jīng)五大部的分類,除華嚴(yán)、般若、法華、涅槃之外的一切大乘經(jīng),統(tǒng)歸類于方等部。天臺宗則依佛陀說法的次第立為五時,如頌云:「阿含十二方等八,二十二年般若談,法華涅槃共八年,華嚴(yán)最初三七日」,也即是以方等大乘為第二時教,佛陀于成道后十二年起,宣說方等大乘經(jīng),前后大約說了八年。如此地機械劃分如來教法的次第,很難令今日佛學(xué)者同意。好在于這一「別五時」外,有「通五時」之說,靈活地會通五時之判。也即是說:鹿苑(阿含)時,以阿含思想為主流,其他方等、般若等為旁系。迨及般若時,則以般若為主流,其他為旁系,而不是否定其他思想的存在。

　　今日佛學(xué)者不贊同臺賢等古德的判教,主要是:古人以一切經(jīng)典,都是佛陀成道后、入涅槃前的四十九年中宣說的;把佛法與佛說,看成同義。今人則不然,一切佛法,大小、空有、權(quán)實、顯密,乃是印度佛教一千六百年的演進史。如天臺所判:藏、通、別、圓四教,藏教說阿含圣教屬于初期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的思想;通教,即是中期佛教,也是初期性空大乘的思想;別、圓二教是后期佛教,唯心大乘的思想。以聲聞與菩薩區(qū)分,初期藏教是聲聞道,后起的通、別、圓為菩薩道。

　　印順導(dǎo)師早期著作『印度之佛教』,分一千六百年的印度佛教思想史的變遷為:一、「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一般稱為原始佛教,指釋尊在世,直至佛滅百年頃的一味佛教。二、「菩薩傾向之聲聞分流」,也即是部派佛教時期,大約佛滅百年至四百年間。三、「菩薩為本之大小兼暢」,從佛滅四世紀(jì)至七世紀(jì),龍樹性空大乘發(fā)揚的時代。四、「如來傾向之菩薩分流」,從佛元七世紀(jì)至千年頃,大乘各教派興起時代。五、「如來為本之天佛一如」,佛元千年后,至佛教在印度滅亡的六百年,秘密大乘為主流的時代。天臺宗判方等大乘,時在「鹿苑」之后,「般若」之前,實則「般若」法門,應(yīng)在「方等」之前才對。因方等大乘的主旨,在于「彈偏斥小,嘆大褒圓」,舉『維摩詰所說經(jīng)』為例,它不像初期性空大乘經(jīng),會通阿含,尊重聲聞,而直以聲聞大阿羅漢為呵斥、貶抑的對象。如上「菩薩為本的大小兼暢」,意思是:般若是三乘所修的法門,欲學(xué)聲聞地,當(dāng)修般若波羅密;欲學(xué)緣覺地,當(dāng)修般若波羅密;欲學(xué)菩薩地,當(dāng)修般若波羅密。所不同于前期「聲聞為本之解脫同歸」者,乃是菩薩道與聲聞道,也即古之學(xué)者為己與今之學(xué)者為人之異。依常理而論,大乘菩薩道初興,聲聞佛教勢力仍相當(dāng)強大,如一味地與聲聞唱反調(diào),數(shù)落小乘的不是,大乘菩薩道的弘揚,定必帶來重重的障礙。聰明的初期大乘宏傳者,怎會不識時務(wù),到處樹敵,毫不留情地批判聲聞佛法呢?很明顯地,以彈斥傳統(tǒng)聲聞,而高揚大乘思想的「方等」,應(yīng)該是距離初期性空大乘,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菩薩道的信仰已漸普及,大乘的宏傳者可以放心一搏,貶斥聲聞為小乘,堂堂的大阿羅漢舍利弗,竟然不如螺髻梵王和維摩室的一位天女。聲聞圣者的地位被踐踏至此,多么令人難以置信!

　　方等大乘經(jīng)不同聲聞佛法之處,如『清凈毗尼方廣經(jīng)』所說:「彼諸眾生,重第一義,非重世諦。」第一義與世俗諦相對,依有明空,藉世諦入第一義諦;空有無礙,二諦并觀,乃是初期性空大乘的思想。如龍樹中觀論云:「諸佛依二諦,為眾生說法,一以世俗諦,二第一義諦。若人不能知,分別于二諦,則于深佛法,不知真實義。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不得第一義,則不得涅槃。」道理很清楚,證得第一義,達到涅槃的境界,乃是我人學(xué)佛最終目標(biāo)。而諸法畢竟空的第一義,不是靠空思冥想,不思善不思惡,百物不思所能悟入的。務(wù)必從世俗諦——蘊、處、界的緣起假名,如實諦觀,在止觀相應(yīng),定慧雙運之下,才能證得。否則,「信戒無基,憶想取一空,是為邪空」,難免落入方廣道人,誹撥善惡、邪正、凡圣等世俗諦。而大乘方廣經(jīng),以釋尊的教說「皆是戲論,是差別說,呵責(zé)結(jié)使說。」初期大乘不忘聲聞佛法,悟證的次第:「先得法住智,后得涅槃智」,提倡依世俗諦而入第一義的正觀,可見方等大乘與聲聞佛法,相距何等遙遠(yuǎn)!大乘斥聲聞為自了漢,焦芽敗種;聲聞則以大乘非佛說回應(yīng),演成紛諍、對立的局面,也不足為奇了。

　　十大弟子過在那里?

　　在方等大乘中,最具代表性,流通最廣,為中國佛教徒所重視的經(jīng)典是鳩摩羅什所譯的『維摩詰所說經(jīng)』。本經(jīng)有十四品,其中以第一佛國品,總攝聲聞佛法與大乘佛法,無邊功德以創(chuàng)造、莊嚴(yán)國土,堪稱為深廣而簡要的凈土法門,對時行的凈土宗,具有補偏救弊之用。第二方便品,以維摩詰示疾為方便,開顯發(fā)菩提心,以成就清凈法身的大乘深義。第三弟子品,記述佛陀座下十大弟子,一一承受維摩教訓(xùn)的往事,以黑白分明的手法,彰顯彈斥聲聞,贊揚方等大乘的效果。世尊大慈大悲,愍念長者維摩詰臥病床上,派遣座下大弟子前往探問。沒想到,從智慧第一的舍利弗,乃至多聞第一的阿難尊者,各各向世尊表示:另請高明吧!「我不堪任詣彼問疾。」

　　從經(jīng)典的文義看來,似乎就在佛陀的時代,出現(xiàn)了這么一位了不起的大菩薩,以聲聞大阿羅漢為消遣的對象,使這班大弟子甘拜下風(fēng),欽佩菩薩道的崇高偉大。其實,歷史告訴我們:在佛陀根本圣典里,提到菩薩行者只有兩位:一是未成佛前的釋迦菩薩,一是釋尊座下,蒙受記別,當(dāng)來成佛的彌勒菩薩。即使是佛滅五百年后出現(xiàn)的菩薩行者,如龍樹、提婆、無著、世親等,也都是在聲聞僧團里,跟隨阿羅漢出家,「內(nèi)秘菩薩行,外現(xiàn)聲聞身」,絕不可能像維摩詰長者,倚老賣老,呵斥出家的圣僧。維摩詰的風(fēng)范,留給后代在家菩薩眾,以長者的身份,妄自稱大,貶低出家人,輕僧謗僧的榜樣。在家居士接受出家眾的恭敬禮拜,也就理直氣壯,有例可循了。

　　話說智慧第一的舍利弗,宴坐樹下,遭到維摩詰的斥責(zé):「舍利弗!不必是坐,為宴坐也�！鼓敲丛趺醋�法才是佛所印可的宴坐呢?「不于三界現(xiàn)身意」、「不起滅定而現(xiàn)諸威儀」、「不舍道法而現(xiàn)凡夫事」、「心不住內(nèi)亦不在外」、「于諸見不動,而修行三十七道品」、「不斷煩惱而入涅槃」,如此才是真實的宴坐。從第一義說,三界如空花,煩惱即菩提,動靜一如,有什么宴坐不宴坐?以坐禪修定言,如證道歌:「坐也禪,行也禪,語默動靜體安然�！篂槭裁磮�(zhí)意在坐呢?淫舍、酒肆皆可修行,為何要選山林、梵宇、靜室?舍利弗身為釋尊的轉(zhuǎn)*輪眾,只要那個地方有舍利弗在,就不勞釋尊操心。舍利弗在佛教界的地位是無可取代的,他的崇高德行,身教與言教,都令當(dāng)時佛弟子佩服不已。如今遇到長者維摩詰的一番高論,「默然而止,不能加報」,不知舍利弗的智慧隱藏到那兒去了?談空說有,讀幾本經(jīng)的凡夫都不成問題,圣者大阿羅漢,被尊為智慧第一的舍利弗,面對說空理的維摩詰,怎會招架不了?

　　其次,舍利弗的老朋友,神通第一的目犍連,當(dāng)他「入毗耶離大城,于里巷中,為諸居士說法」時,維摩詰出現(xiàn)在場,指正他:「為白衣居士說法,不當(dāng)如仁者所說。」目犍連尊者是如何說?佛法的道次:「先得增上生,后得決定勝」。如何獲得現(xiàn)樂后亦樂,這是人性普遍的共欲;為達到這一欲望的滿足,必須修布施、持戒、禪定——三福行。在此基礎(chǔ)上,具有出世根性者,勸導(dǎo)他發(fā)出離心,修習(xí)四諦與緣起的法門,以實現(xiàn)世間的解脫。今之說法者,不理對象是什么根性,開口就是發(fā)菩提心、斷煩惱、了生死、成佛道。一入佛門就談修說證,高僧大德開示的是向上一著、往生法門、無上大法,聽多了便成口頭禪,心靈也麻痹了。像維摩詰說的:「夫說法者,無說、無示;其聽法者,無聞、無得。」第一義的法相如是,世俗諦的方便又如何?「若不依俗諦,不得第一義�！箾r且圣諦第一義,離言說相,離文字相,又作如何說?以神通廣大,善于觀機逗教的目犍連尊者,難道不知如何正確地「為白衣居士說法」嗎?

　　其次,苦行第一的摩訶迦葉,在法會上對舍利弗說:「譬如有人,于盲者前現(xiàn)眾色像,非彼所見;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不能解了,為若此也。智者聞是,其誰不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我等何為永絕其根,于此大乘,已如敗種。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皆應(yīng)號泣,聲震三千大千世界;一切菩薩,應(yīng)大欣慶,頂受此法。若有菩薩信解不可思議解脫法門者,一切魔眾無如之何�！刮蚁�,大迦葉和他的徒眾在靈山會上聽了這段話,長他人的威風(fēng),滅自己的志氣,只能致以會心的微笑吧!大乘佛法詆毀聲聞佛法,這僅是冰山的一角,其他的事例真是罄竹難書呢!

　　大迦葉與須菩提兩人都是為乞食而碰維摩詰的釘子。前者舍豪富從貧乞,后者則相反,一向選富有人家去乞食。大迦葉修頭陀行,不貪口味,不求營養(yǎng),才專找貧窮之家乞食?不!他是心存慈悲的,為窮人的前途著想。因為今生貧窮是前世慳吝不行布施之故。阿羅漢具三明六通,世間無上福田,正是除貧窮得富貴的機會。假如錯失此因緣,不供養(yǎng)圣僧,將來貧窮如昔,甚至每況愈下,前途堪悲。這是大迦葉舍富從貧乞的存心。須菩提尊者的想法:富豪也是從布施因緣得來,如不給布施機會,盡是享受現(xiàn)成,坐吃山空,未來不免墮落窮困之境。所以須菩提也非如我人所想象,貪求五味而起不平等心。

　　試聽長者如何說法:「迦葉!為不食故,應(yīng)行乞食;為壞和合相故,應(yīng)取揣食;為不受故,應(yīng)受彼食……如是食者,非有煩惱,非離煩惱;非入定意,非起定意;非住世間,非住涅槃�！箤�須菩提說:「若能于食等者,諸法亦等;諸法等者,于食亦等。如是行乞,乃可取食。若須菩提!不斷淫、怒、癡,亦不與俱;不壞于身,而隨一相;不滅癡愛,起于解脫;以五逆相而得解脫,亦不解、不縛;不見四諦,非不見諦;非得果,非不得果;非凡夫,非離凡夫法;非圣人,非不圣人;雖成就一切法,而離諸法相,乃可取食�！菇饪盏谝坏拇蟀⒘_漢,「聞此茫然,不識是何言,不知以何答,便置缽欲出其舍�！惯@一缽飯真不好吃,為了吃一口飯,被長篇大論教訓(xùn)一番,真是倒盡味口!其實,深明「見緣起即見法,見法即見佛」的須菩提尊者,通達緣起,緣起即性空,這番道理他不可能不懂,說他茫然無知,啞口無言,不過為彈斥聲聞,高揚大乘而已。

　　其次,說法第一的富樓那,以「我念聲聞,不觀人根,不應(yīng)說法」的理由,不夠資格前往探病。當(dāng)尊者在大林中一樹下,為諸新學(xué)比丘說法時,被長者逮到毛病:「唯!富樓那!先當(dāng)入定,觀此人心,然后說法,無以穢食,置于寶器。當(dāng)知是比丘心之所念,無以琉璃同彼水精。汝不能知眾生根源,無得發(fā)起以小乘法,彼自無瘡,勿傷之也。欲行大道,莫示小徑;無以大海,內(nèi)于牛跡;無以日光,等彼螢火�！乖瓉磉@一班新學(xué)比丘,宿世曾發(fā)大乘心,行菩提大道的,今富樓那為說聲聞佛法,等于把穢食放在寶器。不客氣地說,「小乘智慧微淺,猶如盲人」!沒想到說法第一的尊者,在維摩詰的眼中,就像瞎子一般,說法利人天,簡直是盲導(dǎo)眾生,一盲引眾盲,大家一起落火坑。聲聞圣者的身價,如何與大乘菩薩相比!天地懸殊,不可以道里計也。

　　接著,輪到摩訶迦旃延,還是不堪任前往問疾。被佛陀及其弟子公認(rèn)的論議第一、辯才無礙、眾所知識的大阿羅漢,今又栽于在家居士手下。尊者敷演無常、苦、空、無我、寂滅義,維摩長者一一給予否定,而賦與新義:「諸法畢竟不生不滅,是無常義;五受陰通達空無所起,是苦義;諸法究竟無所有,是空義;于我、無我而不二,是無我義;法本不然,今則無滅,是寂滅義�！篃o常、苦、空、無我系聲聞與大乘的根本思想,從佛陀時代的原始佛教,發(fā)展為部派佛教、初期大乘佛教,乃至晚期秘密大乘佛教,對佛陀的根本教義,隨著時空的演變,為了眾生根性的適應(yīng),而作種種方便的詮釋。維摩詰的解說,顯然是后起的大乘思想,在聲聞佛法中,并無如是說。什么是無常、苦、空、無我?迦旃延尊者的論議,記載于阿含圣典里。維摩詰的知見,代表方等大乘的思想,等于是以今非古,用后期菩薩道非議原始的聲聞佛法,明眼者一看便知。

　　其次,維摩詰非難天眼第一的阿那律尊者:「唯!阿那律!天眼所見,為作相耶?無作相耶?假使作相,則與外道五通等;若無作相,即是無為,不應(yīng)有見�！惯@等于金剛般若經(jīng)所說:「過去心不可得,現(xiàn)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官u點心的老婆婆難問青龍鈔的作者:既然三心不可得,汝今欲點何心?天眼是有為,抑或無為?有為即世間法,外道也能得;若是無為,即無所見。有為無為,世間出世間,為同為異?大乘說,即有為是無為,即世間而出世間;生死與涅槃,無二無別。當(dāng)然也是持之有故,言之成理。但如以此誹撥聲聞佛法,難問阿那律的:「吾見此釋迦牟尼佛土,三千大千世界,如觀掌中庵摩勒果」,顯然有欠公允。

　　其次,釋尊又點名持律第一的優(yōu)波離:「汝行詣維摩詰問疾」。理由是:曾經(jīng)有兩位比丘,自以為犯了根本重戒,一犯殺生戒,一犯淫戒。尊者查明真相,了解實況后,依佛制戒律,為兩位比丘如法解說。不意此時維摩詰來到現(xiàn)場,直斥言:「唯!優(yōu)波離!無重增此二比丘罪,當(dāng)直除滅,勿擾其心。所以者何?彼罪性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如佛所說,心垢故眾生垢,心凈故眾生凈。心亦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如其心然,罪垢亦然,諸法亦然,不出于如�！鼓┝�,尊者贊嘆居士:「自舍如來,未有聲聞及菩薩能制其樂說之辯,其智慧明達為若此也�！拐\然,所作已辦,不受后有的聲聞阿羅漢,不比口若懸河,雄辯滔滔的菩薩居士。正如現(xiàn)代的僧青年,知識豐富,辯才無礙;耆年上座,德智兼?zhèn)涞睦仙?自嘆不如。但經(jīng)文以佛世的聲聞,贊仰后期的菩薩,時代的前后,思想的變遷,不免令人有不淪不類、張冠李戴之感!

　　經(jīng)律論三藏,詮釋戒定慧三學(xué),經(jīng)論可以自由發(fā)揮,隨個人理解的程度,或宗派的偏好,只要不違如來法印,盡可稱性而談。但是戒律的問題,戒相、戒體,開遮持犯,止持作持,如國家法律條文,事相分明,不能隨心所欲,高談闊論,違反戒律明文。尤其佛世時代,一味的佛教,對佛制的戒法,弟子們都在戒和同遵的原則下,共住共修,不會有異議的。

　　懺悔法,有作法懺、取相懺與實相懺的三種。聲聞佛法所用的是作法懺,這是維持大眾和合共住的法制,也是個人出罪恢復(fù)清凈的正道。假如在僧團中有人犯罪,同參令其在大眾前懺悔,而他根據(jù)維摩詰的說辭:「罪性不在內(nèi),不在外,不在中間�！贡M虛空,遍法界,覓罪性無所有;罪不罪不可得,究竟如何懺罪?我人當(dāng)知,佛法事理雙明,執(zhí)事廢理固不可,執(zhí)理廢事,問題更嚴(yán)重。三寶性空,如禪宗說:「佛也無,法也無,達摩是個老臊胡。」那么作為佛弟子,還要不要恭敬三寶?猶如:「唯心凈土,自性彌陀」,就不需要念佛修凈土嗎?業(yè)果本空,未悟無生,未出三界,因緣果報還是逃不掉的。

　　釋尊另命密行第一的羅侯羅去問候維摩長者的病,仍然如前諸大弟子無意前往。羅侯羅尊者應(yīng)毗耶離諸長者子的請問:「汝佛之子,舍轉(zhuǎn)輪王位出家為道,其出家者,有何等利?」維摩不滿意他的說法,而提出自己高明的見解:「無利、無功德,是為出家。有為法者,可說有利有功德;夫出家者,為無為法;無為法中,無利無功德�！鼓酥琳f:「汝等便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是即出家,是即(受)具足(戒)�！�

　　出家功德如何?中國佛教受儒家孝道的影響,勸人舍子出家:「一子出家,九祖超升」。因出家修梵行,弘法利生,成等正覺,即能救度累世恩親,乃至無量眾生解脫苦海,超升凈土�！撼黾夜Φ陆�(jīng)』說:「有人殺三千世界眾生,有人救之得脫;有人挑三千世界眼,有人治之得差;其出家福,多彼救治(比救脫三千世界眾生,醫(yī)治三千世界眾生眼之功德還殊勝)�！怪邪⒑�經(jīng)說:「居家至狹,塵勞之處;出家學(xué)道,發(fā)露廣大。我今在家,為鎖所鎖,不得盡形壽修諸梵行。我寧可舍少財物及多財物,舍少親族及多親族,剃除須發(fā),著袈裟衣,至信舍家,無家學(xué)道�！褂纸�(jīng)云:「孔雀雖有色嚴(yán)身,不如鴻雁能高飛;在家雖有富貴樂,不如出家功德深。」聲聞佛法如是說,大乘佛法興起,為了佛教的普及,不再強調(diào)傳統(tǒng)的出家功德,而把出家的意義加以深化與廣化,達到在家與出家的統(tǒng)一。如印公導(dǎo)師說:「出家的社會意義,是私欲占有制的否定,而無我公有的新社會,當(dāng)時還不能為一般所了解,只能行于出家的僧團中,戒律是禁止白衣旁聽的。但徹見佛法深義的學(xué)者,不能不傾向于利他的社會和樂。菩薩入世利他的展開,即是完成這出家的真義,做到在家與出家的統(tǒng)一。這是入世,不是戀世,是否定私有的舊社會,而走向公共的和樂的新社會。同樣的,一般人的自他和樂,道德或政法,基于私欲的占有制,這僅能維持不大完善的和樂。聲聞?wù)甙l(fā)現(xiàn)自我私欲的罪惡根源,于是從自他和樂而向自心凈化的德行。然而凈化自心,不但是為了自心凈化,因為這才能從離欲無執(zhí)的合理行為中,促進完成更合理的和樂善生。這樣,菩薩又從自心凈化而回復(fù)到自他和樂。從自他和樂中凈化自心,從自心凈化去增進自他和樂,實現(xiàn)國土莊嚴(yán),這即是凈化自心與和樂人群的統(tǒng)一�！�(『佛法概論』第十九章第一節(jié),「從聲聞到菩薩」一段。)

　　最后,佛告阿難:「汝行詣維摩詰問疾」。這一節(jié)拙文「四大不調(diào)時」已引用,刊于十月份正覺之音,在此不再重復(fù)論述。依經(jīng)文:「如是五百大弟子,各各向佛說其本緣,稱述維摩詰所言,皆言:『不任詣彼問疾�！弧挂馑际�:不僅十大弟子不愿去探病,所有五百大弟子都敬謝不敏,無意前往。那唯有派遣大菩薩去啦,結(jié)果,彌勒、光嚴(yán)、持世、善德等諸大菩薩,還是如上諸大弟子一樣地,「不任詣彼問疾」�？磥碚媸潜�哀,「維摩詰自念寢疾于床,世尊大慈,寧不垂愍?」世尊知道,立即命座下的大弟子,和其他菩薩眾,結(jié)果都無一人樂意去看病,大富長者未免太不得人緣了。

　　印度佛教從興起、發(fā)展而終于衰亡,印公導(dǎo)師把它劃分為:佛法、大乘佛法和秘密大乘佛法;也即是聲聞四諦乘、菩薩波羅密乘、如來金剛(陀羅尼)乘。依中國臺賢的判教,釋尊說法,先大乘妙法,因眾生根機淺劣,不堪承受,不得不施以方便,宣說聲聞佛法而適應(yīng)之。所謂「華嚴(yán)最初三七日」,在法會上,聲聞人如聾若啞,「有眼不見舍那身,有耳不聞圓頓教」,即是此意。不得已才示現(xiàn)丈六劣應(yīng)身,為下根的聲聞人說四阿含經(jīng)。經(jīng)長期的誘導(dǎo)啟發(fā),最后才回小向大,會三歸一,廢權(quán)立實,歸入無上佛道。然而,依千六百年印度佛教思想史看,事實并不如此。五時八教的判攝,絕非釋尊四十九年說法的過程,而是全盤佛教演進的實況。當(dāng)然可以不同角度看問題,如以佛法初五百年是「小行大隱時期」,也即聲聞佛法興盛時代,不是沒有大乘和秘密乘,只因它不是思想主流,隱沒不行而已;一切佛法早在釋迦之世,已經(jīng)完整說盡。這種主張,站在宗教信仰立場說,應(yīng)該是正確的。如對傳統(tǒng)的中國佛教徒說,大乘經(jīng)是佛滅五百年后,次第成立的;原始佛法圣典,唯有四阿含。這對于「信行人」是無法接受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信仰與學(xué)術(shù),聞思與修行之間,如何抉擇取得平衡點,而不致產(chǎn)生「有信無智長愚癡」與「有智無信長邪見」的流弊,這是我人至感關(guān)切的問題。

　　聲聞佛法與方等大乘,聲聞是佛世時代所有弟子的通稱;聲聞佛法,即包括原始佛教與部派佛教。方等,又作方廣,天臺解釋「方等時」:「廣談四教,均被眾機,說經(jīng)既多,處亦不一,故約法立時也�！闺m然說方等「廣談四教」,實則內(nèi)容是大乘法,對「藏教」的「彈偏斥小,嘆大褒圓」,從「方等時」的代表作『維摩詰所說經(jīng)』,可以一目了然。近讀莊春江居士大作「聲聞道與菩薩道」以及厚觀法師的「讀后」回應(yīng),信手拈來本題,表達個人對「佛法」與后期大乘的看法。

　　西元二千年十月十二日于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