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光大師傳奇 第六章 紅螺參禮

  第六章 紅螺參禮

  話說那沙彌以為印光只是嚇唬他而已,沒想到只聽得噼噼啪啪一連十響,每一響都打得結結實實,毫無半點裝腔作勢借以嚇唬的成分。那小沙彌這才領教了師父的厲害,咬緊牙關忍受著不敢吱聲,直到懲罰完了,印光心疼地說:“師父責罰,是恨鐵不成鋼,是為了讓你改過自新。你若心生怨恨,我愿意隨時加倍償還今天的十板,從此各奔東西。你說,你是愿意接受責罰,還是讓我償還二十板?”

  那小沙彌還真倔強,抹著眼淚抽泣著:“嗚嗚……是我自己……頑皮,愿意接受……師父責罰,不愿……趕出禪院……當叫化子!嗚嗚嗚……”

  印光聽了,眼里也跑出淚水來,哽咽著說:“師父打在你身上,其實疼在師父心里。只要你聽從禪院師父教誨,師父往后絕不責罰,還要叫你識字讀書,你愿意嗎?”

  “我愿意!請師父教我!”小沙彌趕緊趴在地上求懺悔。

  印光將他攙起來,替他抹去淚水,讓他跟著自己一床睡覺。小沙彌畢意見年紀尚幼,連蹦帶跳跟著印光去了寮房。明悟激動地熱淚盈眶,喃喃地說:“這個小猴子,乖乖地戴上了印光師的緊箍咒,我就放心啦!”住持和尚也贊不絕口:“看來印光師,果然能讓頑石點頭!”如此半年過去,小沙彌跟印光形影不離識字念經(jīng),別人對他亦不用大聲說話,就乖乖聽從吩咐。

  彈指之間,又到了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的初秋八月。

  在這一年三月里,印光遠赴山西五臺山朝拜,住了十多天,聽說清涼寺出現(xiàn)文殊菩薩圣跡,遠近香客信徒前來頂禮膜拜的絡繹不絕。他覺得十分驚奇,既然自己身在五臺山,何不瞻仰一番?于是齋戒沐浴,聽從寺院知客師指引,恭恭敬敬在佛堂叩首,懇求文殊菩薩顯示圣跡點化一二。

  一陣悠揚的鐘罄聲中,知客師指著佛像前搖曳的燭光,驚喜地大聲宣稱:“虔誠信徒快看!文殊菩薩顯靈了!看看菩薩座下的獅子,看看菩薩頭頂?shù)奈迳樵疲?rdquo;

  在這驚呼聲里,所有香客慌忙膜拜。印光在頂禮的當口悄眼窺探,只見眼前燭光搖曳如夢似幻,隱約呈現(xiàn)祥云模樣……睜大眼睛再細看時,卻仍舊是搖曳的燭光……他在內(nèi)心暗暗慚愧自己到底還是肉眼凡胎,無緣得見菩薩圣跡。

  悠揚的鐘罄夾雜著寺里僧人的祈禱,知客師吩咐香客禮拜起身,笑吟吟地問他們看到菩薩顯靈沒有。那些香客唯恐別人認為自己不夠虔誠,爭先恐后地說看到了,而且還看到菩薩對著自己微笑呢!說罷,爭相獻上功德歡喜離去。那知客師知道印光是南五臺前來朝拜的,笑嘻嘻地說:“你那南五臺跟我清涼寺一脈相承,想來法師應該看得更清楚?”

  印光明白這是知客師想要自己現(xiàn)身說法,以此提高清涼寺的聲望,不慌不忙地合掌聲言:“南五臺弟子印光,時刻心中有佛,便時刻眼前有佛!”

  那知客師一時沒能明白他的深意,頓時大喜過望,走到外面向進來的香客大肆宣稱道:“從陜西南五臺來的師父道行高深,清清楚楚看見菩薩騎著獅子降臨清涼寺,說明越是虔誠的人便越能看得清楚!”那些香客聽后一個個歡呼雀躍,爭相頂禮。印光看在眼里,心里暗暗喟嘆,悄然離開了清涼寺……

  在這半年里,他一直在苦苦思索著:五臺山知客師聲稱文殊菩薩顯靈,那些香客也異口同聲說看到圣跡,為何自己如此虔誠的出家人,反而看不到菩薩圣跡呢?一日在讀經(jīng)書時看到“境由心生”這句話,頓時豁然開朗:原來世上的種種圣跡,包括史書上記載的各種祥瑞,都是因為當事人心生癡迷出現(xiàn)的幻象幻覺;至于他人異口同聲,正所謂“一犬吠影而百犬吠聲”罷了。時下國家內(nèi)外交困,災禍連年人心不古,一些寺院境況困窘,聲稱圣跡也就不言而喻了!無奈天下僧人是一家,只能自己心里明白,個中奧秘卻是可說不可說的。于是,他打消了留在五臺山修行的念頭。

  中秋的上午,知客師前來通知,說住持和尚請他到客堂去,陪同接待北方云游南五臺的法善禪師,交流見聞和研習經(jīng)典的心得。彼此施禮相見之后,法善禪師痛感八國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之后,大清國勢日漸衰微,老百姓生計日漸艱難,許多寺院也因此隨之衰微。沿途之中,看到不少出家人無心鉆研佛經(jīng),卻熱衷于給富戶打醮放焰口,替貧窮人家做法事消災謀求生計,實在是佛門悲哀!

  印光深有同感,不由自主想起五臺山宣揚文殊菩薩圣跡的事情,對他們的作為也就不以為怪了。住持和尚再三對法善禪師稱贊印光,說他虔心佛經(jīng)多處參學,對佛教東傳以來寺院沿革變遷也頗有研究,南五臺大士禪院碑銘就是多虧印光發(fā)現(xiàn)才得以提高禪院聲譽的。法善禪師正在痛惜不少出家人無心鉆研佛經(jīng),卻見他如此年紀輕輕,居然能拋棄功名獻身佛法而且學有所成,不由得肅然起敬:“阿彌陀佛!印光師儒學根基深厚,毅然獻身佛門,實是佛門之幸!敢問印光師,研修何派經(jīng)典?”

  印光連忙躬身施禮:“禪師謬贊了!佛法廣大無邊,弟子自認資質愚鈍所知甚微,而且地處西北一隅,一直無緣得見佛法寶典,對中原大地和東南沿海的學派更是一無所知,實在深感慚愧!弟子在雙溪寺掛單時,偶然得見《龍舒凈土文》,深為敬服。后來竹溪受戒的時候,弟子眼疾發(fā)作,日夜虔心念佛誦讀凈土文,承蒙佛祖保佑,眼疾居然不藥而愈。弟子于是感激,專修凈土一門,可惜至今仍然所知有限,求禪師指點出路。”

  法善禪師對他的修行功底和謙虛很是欣賞,說這樣的年輕出家人,如今實在堪稱鳳毛麟角!聽他專修凈土法門,便慨然說道:“當今佛門,禪、凈兩家各有千秋。至于凈土宗,天下緇素一致公認‘南有普陀,北有紅螺’。二者當中,還數(shù)北京紅螺山資福寺為中華第一凈土道場。印光師既然有志于凈土宗,何不前往紅螺山精協(xié)修行呢?”

  真是一語提醒夢中人,印光聽了喜出望外,當即向法善禪師請教。法善禪師告訴他,紅螺山的規(guī)矩是夏參冬學,眼下正是仲秋,天下有志于凈土的僧人都紛紛趕赴紅螺山參學,正是時機呢。印光連忙磕頭致謝:“后學深謝禪師指點,就此前往紅螺山拜師參學!”

  第二天,印光就收拾行裝告別住持和尚,前往北京紅螺山參學。住持和尚戀戀不舍,交給他十兩銀票作盤纏。印光再三推辭,住持和尚誠懇地說:“你發(fā)現(xiàn)了至元緣起碑銘,禪院香火鼎盛,功德隨之增加,理應給你獎賞才是。再說了,北京乃是米珠薪貴之地,身邊沒有錢有很多不便,就不要固執(zhí)了。”

  印光推辭不得,只好勉強收下。那小沙彌得知師父要走了,哭著說:“師父,你別走好嗎?你走了,誰教我識字念經(jīng)呀?”

  印光撫著小沙彌的腦袋,親切地說:“別難過,師父也是去。我走了,只要你好好聽從教誨,這里的師父們都會教你的。待師父參學回來,再教你讀經(jīng)好吧?”

  印光離開南五臺,東渡黃河直取山西,穿過河南橫貫河北,馬不停蹄趕赴北京。一路之上,手托缽盂向好善樂施的人家化點素食度日,晚上便投靠寺院掛單住宿,說不盡的風霜雨雪,也說不盡跋山涉水的諸多艱辛,有時為了趕路錯過村舍,風餐露宿是家常便飯。他牢記住持和尚的教誨,北京乃是米珠薪貴之地,哪怕挨餓受凍,那十兩銀票也舍不得拿出來動用分毫。這樣終于在十月十四那一天,風塵仆仆來到向往已久卻全然陌生的紅螺山,心里不免思緒萬千。

  紅螺山,座落在京城北面大約一百多里的懷柔縣境內(nèi),屬于燕山余脈。印光記得天下名寺緣起經(jīng)典上記載過,西晉年間,佛圖澄從西域遠道來到中原尋找上佳的風水寶地,輾轉數(shù)十年不得結果。有一日,他跟隨后趙國主石勒出征,來到燕山腳下登高眺望,看到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山,兩峰比肩聳立接引群山延伸,仿佛大鵬展翅擋住凜冽北風,正符合風水學上“藏風聚氣”之穴,頓時心中大喜。他再睜大雙眼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西峰下側的胸部處,有一個似峰非峰的饅頭形山岡,長得渾圓、豐滿、大而不顯,由岡下分出五條嶺脈,那五條嶺脈微微彎曲延伸到山麓,居然酷似自然垂直的五只手指,奇妙難得的是,五個手指全都舒展飽滿,而且看上去手指的關節(jié)一一畢現(xiàn)。佛圖澄看得分明,當即下馬五體投地叩拜。石勒莫名驚詫,連忙問他這是為什么。佛圖澄激動地說:“回稟皇上,我輾轉萬里歷時數(shù)十年苦苦尋覓,今天終于找到了能夠朝供佛祖的風水寶地!”然后解釋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成道之時,曾施展過“觸地印”,這五條嶺脈,正是自己苦苦尋覓的“觸地印”印相。石勒聽了大喜,就在這里建立寺院,名曰“大明寺”。后來唐太宗李世民下旨安置從東北遷徙的黑水靺鞨到這里,才有了“懷柔”的郡縣名稱。往后盡管朝廷更迭江山易主,但歷代帝王都對紅螺山的寺院禮敬有加,明代英宗皇帝曾經(jīng)御筆親書“護國資福禪寺”,資福寺的名字就一直叫到如今。大清嘉慶年間,凈土宗第十二代祖師際醒大師就在這里傳道,開創(chuàng)了天下專修凈土的道場。今天,自己終于來到這個中華凈土宗的道場,怎能不激動萬分呢?

  際醒大師建立了凈土道場以后,還深謀遠慮,利用達官貴人捐贈的大量功德款置辦數(shù)千畝僧田,廉價租給附近貧苦農(nóng)民耕作,每逢饑荒年成便廣施米粥救濟災民,對貧病無錢醫(yī)治的窮人施舍藥物,那些受過恩惠的人自然而然成了虔誠信徒,故此道場得以跟南海普陀山并駕齊驅名聞天下。對于五湖四海前來參學研修凈土的僧人,資福寺更是熱情接納。知客師得知印光來自陜西南五臺,而且對他發(fā)現(xiàn)至元年間緣起碑銘,重振南五臺盛譽的事跡也有耳聞,更是歡喜異常,親自將他領進上客堂安歇。

  印光誠懇地說:“后學印光,深謝知客師厚愛,上客堂是絕不敢領受的,請知客師安排別的高僧居住。我專程而來,為的是研修我凈土經(jīng)典,懇請一視同仁安排差事,后學方才心安。”

  知客師心里暗自贊嘆:這陜西來的比丘很謙虛懂規(guī)矩,他日必不尋常!便遵循際醒大師親自制訂的規(guī)矩:“所有遠來參學僧人,皆需一視同仁安排差事”,讓他暫且擔任“香燈”職務。

  “香燈”的職務,比起在南五臺伺奉大士香火同樣簡單,只需早晚起來將佛堂的油燈添上香油便是了。資福寺廣有田產(chǎn)物資豐饒,佛堂的燈盞都是海碗大小,加上前來進香的達官貴人不少,出手就是成百上千的功德款,庫房的香油貯滿了十幾個大缸子,那聰明機靈的“香燈”往往一天一次就完事。印光可不這樣,仍舊每天清早起床添一次香油,傍晚時分再添一次,其余時間就專心研修凈土經(jīng)書。背地里,有的出家人說這個陜西來的比丘真是榆木疙瘩,紅螺山風光秀麗,前面的紅螺湖水平如鏡,是寺內(nèi)僧人晚飯后賞玩的好去處,更有伶俐的小和尚給香客帶路還能得到幾個銅板的結緣,可他仿佛不食人間煙火似的,從來不屑于這些,硬要這么自討苦吃!……印光聽了,恍若聾子一般充耳不聞,照樣按時添加香油。

  一年后的一天中午,印光出去買了一罐香油回來,恰好迎面碰上方丈大和尚,連忙躬身施禮問訊。方丈大和尚見了幾分詫異,便問他說:“印光師,莫非庫房的香油不夠?就算不夠了,也該是庫房的職責,用不著你去購買呀?”

  印光忙說:“大和尚誤會了。弟子習慣晚上研修經(jīng)書,這是弟子點燈讀經(jīng)用的。”

  方丈大和尚點頭贊賞,隨口說:“我寺規(guī)矩,但凡僧人晚上研讀凈土經(jīng)文,都可領取香油點燈照明。出家人清苦,一日三餐之外,補貼甚少,你就不必自己購買了!”

  印光感謝方丈大和尚關愛,斟酌著回答說:“當年楊歧方會禪師擔任監(jiān)院的時候,喜歡夜讀經(jīng)書,就不肯動用公家燈油,都是自己掏錢買油讀經(jīng),才留下‘楊歧燈盞明千古’的佳話。后學不敢妄追先賢,其實心里仰慕至極。后學眼力不大好,用油也比別人多,不敢動用公家燈油的。”

  方丈大和尚聽了感嘆不已,便在早餐的時候,對印光廉潔自律的行為提出表彰。那些來自五湖四海參學的出家人聽了,背地里有人說他嘩眾取寵,但更多的人對他心生敬重,認定他學識淵博待人誠懇,難得的就是廉潔自律,一致推舉他擔任“寮元”。

  其實,“寮元”就是專門負責接待四方云游參學僧人,同時還要管理庫房以及日常用品的職務——身兼接待和寺院財物管理權力,屬于寺院八大執(zhí)事之一,也是緇素敬重的職位。

  可是,印光干了一年就提出辭職,情愿擔任“藏主”。“藏主”算什么呢?說穿了,就是寺院的圖書管理員,負責寺院圖書管理和借閱登記。在很多人乃至香客眼里,這是個完完全全的清水衙門,費力不討好的差事。印光放著好好的“寮元”辭職不干,偏偏看上了無權無勢的“藏主”,這讓寺院所有僧眾感到意外。方丈大和尚見他執(zhí)意辭職,也就他的要求。

  職務交接之后,知客師還是對此很不解,悄悄跟方丈大和尚說:“別人想當寮元還當不了,印光師卻執(zhí)意不干,不知他有何心思?”

  方丈大和尚沉吟半晌,嘆息說:“說句不怕你見怪的話,這叫‘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從他自購燈油夜間讀經(jīng)那件事,老衲就看出他心胸遠大,非尋常僧人所能及。他此次辭去寮元而選擇藏主,必是為了專心鉆研佛經(jīng)典籍,故此我有心成全。老衲曾經(jīng)去過他的僧房,見到他在墻壁上掛著‘繼廬行者’的條幅,問他是什么意思。他說他仰慕晉代慧遠祖師在廬山東林寺開創(chuàng)蓮宗的盛舉,立誓繼承慧遠祖師在廬山的事業(yè),情愿走遍天涯海角精修凈土,故名‘繼廬行者’。依老衲愚見,若假以時日,此人必定滿腹經(jīng)論前程無量。”

  半年之后,方丈大和尚前去藏經(jīng)閣察看,果然發(fā)現(xiàn)印光桌子上擺了《愣嚴經(jīng)》、《華嚴經(jīng)》好多本佛家經(jīng)典,且正對一本《彌陀要解》一句一句默讀,偶爾還在一本簿子書寫什么,便笑著說:“印光師好用功!寺里經(jīng)書好多人讀都還沒有讀過,莫非你另外還要寫什么?

  印光連忙放下筆招呼方丈大和尚坐下,誠懇地說:“后學豈敢!這《彌陀要解》是我凈土重要經(jīng)典,然而文理過于深奧,尋常僧人尚且難以懂得,何況那些識字不多的俗家善男信女?于是我搜集經(jīng)典,逐條抄寫出來,再一一進行淺顯解釋,便于初學之士易于入門而已。”

  方丈大和尚聽了很是欽佩,說多年來寺院僧人總是照本宣科囫圇吞棗,誰都沒想過還要讓識字不多的俗家人能夠懂得,此舉真是功德無量!

  兩人正在談論,忽然走來一個中年出家人,自稱是一家名寺上座,多年來深通佛家經(jīng)典久參禪宗,傲然昂首說:“我經(jīng)多年精研,認定禪宗才是中華佛家正宗,聽說紅螺山資福寺乃是天下第一凈土道場,特意前來討教討教。”

  印光見來人神態(tài)倨傲,口稱“討教”,顯然有備而來,目的是蓄意貶低凈土抬高禪宗,盡管自己不愿卷入門戶之爭,可如果不能辯倒他,自己遭受羞辱事小,凈土一門必將名聲掃地,于是不慌不忙遞上精心抄注的《彌陀要解》請他指教。

  那禪宗上座隨手將《彌陀要解》放在一邊,冷冷一笑說:“這部《彌陀要解》我早就看過,里面說什么‘《華嚴》奧藏,《法華》秘髓,一切諸佛之心要,菩薩萬行之司南,皆不出與此’,簡直是抑制別的教派,專門抬高凈土,貽誤天下眾生。想不到藕益大師枉為高僧,居然寫出這樣的要解來,給了愚夫愚婦一道護身符!長此以往,天下緇素必誤入凈土歧途,實在是斷滅佛種,罪過滔天!你如果真的想要報答佛祖恩典,就應該將這樣的書毀滅凈盡,何必抄注出來,反而助長它流通呢!”

  印光見他越說越激憤,似乎這本《彌陀要解》是他不共戴天之仇人,心里暗暗驚奇,待他心氣平靜下來,才慢慢地說:“法師認為藕益大師罪過滔天,其實還沒有找到罪過的根源。其實根源不在藕益大師,而在于釋迦牟尼、彌陀菩薩,在于《華嚴》、《法華》各家經(jīng)典。你如果能宣布他們的罪過,也許你的言論會被世人遵守奉行,否則,就是山野愚夫自稱皇帝,自制法律背叛朝廷律法,頃刻間便會招致滅門誅族的滔天大禍!你這種說法,實實在在就是謗佛、謗法、謗僧,應當打入阿鼻地獄永不超生!三世諸佛所說的‘可憐憫者’,正就是你這樣的人!”

  那禪宗上座大驚失色,好半天才說:“阿彌陀佛,你既然虔心禮佛,怎么反而說罪過在于釋迦牟尼,在于彌陀?我也知道,你這是正話反說,想要自命佛經(jīng)衛(wèi)道士而已。也罷,只要你說的道理能夠勝過我,自然心悅誠服!”

  那禪宗上座反復辯駁,無奈印光說的無一不是佛家經(jīng)典,還能確鑿指出禪宗引用的謬誤,肯定那是佛教界公認的各代滅佛期間蓄意編造的偽經(jīng),直至他啞口無言。方丈大和尚只知印光平日里埋頭鉆研佛家經(jīng)典,似乎不善言辭,沒想到他一開頭就言辭犀利占了上風,接著,只聽得印光引經(jīng)據(jù)典滔滔不絕,從佛教自東漢傳到中國之始,說到玄奘法師不遠萬里從天竺取回三藏經(jīng)典,再說到晉代佛教花開三枝,分為禪、凈、密三個門派之沿革變遷,其實是萬法同歸一途。末了又補充說:密宗講究密修,尋常百姓難以修煉;禪宗講究頓悟,資質不高的僧人尚且難以頓悟;唯有凈土一門,提倡“三根普被,利鈍全收”,能成為愚夫愚婦的護身符并非壞事,恰好證明了凈土最能適合一切虔心向佛的天下緇素信奉修行,最能符合佛祖“眾生皆可成佛”的宗旨,實在不愧“超脫苦海的玄門,眾生成佛的捷徑”!——一番侃侃而談之后,尖銳地指出道:“你身為禪宗上座,就應該懂得《華嚴經(jīng)》乃是諸經(jīng)之王,為什么天天修習佛經(jīng),居然說出毀謗佛典的話來?正就是儒家所說的‘習而不察,日用不知’的謬人。我一心離開苦海求生凈土,你卻身陷苦海毀謗《華嚴》,道不同不相與謀,你去吧!”

  那禪宗上座滿面羞愧,不得不垂頭喪氣離開。臨走的時候,恭恭敬敬對著印光稽首:“上座學識淵博,在下茅塞頓開,才知天外有天。山僧回去之后,倒要好好鉆研一番凈土經(jīng)典,若他日有緣,還當再來請教!”

  印光見他態(tài)度轉變,也不忍讓他過于難堪,連忙向他施禮,稱贊他佛學淵博,實在讓自己增長了不少知識,只是不該過于偏執(zhí),然后誠摯地說:以師父的淵博,倘若能破除門戶之見,必定能光大佛門,懇請師父三思!那禪宗上座躊躇良久,帶著印光贈送的《彌陀要解》告辭而去。

  方丈大和尚看在眼里,感慨地對印光說:“當年林文襄公則徐曾說:‘壁高百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用在你印光身上,再恰當不過了!你年紀輕輕,竟能將佛家經(jīng)典融會貫通到如此精深的程度,如此折服禪宗上座,提高我凈土宗聲譽,著實可敬!”

  寺里僧眾得知印光舌戰(zhàn)禪宗大師大獲全勝,紛紛要求方丈大和尚讓他給大家講解經(jīng)書疑難。印光連忙說自知學識淺薄,只求深研佛法,堅決推辭。

  知客師悄悄建議提升印光職務,讓他長久留在資福寺以壯聲威。方丈大和尚沉思說:“此人不遠千里而來紅螺山,為的是虔心鉆研凈土佛經(jīng),并非區(qū)區(qū)職務所能打動。如今已經(jīng)三年過去,若老衲所料不差,待他閱讀了寺院經(jīng)書,還會遠走高飛,轉向別的寺院訪求經(jīng)典的。聚散都是緣,只要他能光大凈土,也是我資福寺的榮幸!”

  資福寺方丈大和尚的預言分毫不差,光緒13(公元1887)年春天,印光再次朝拜五臺山之后,就轉向了北京龍泉寺,當了專門伺候僧人茶水飯食的“行堂”僧。十月初冬,漫天風雪呼嘯,鄉(xiāng)村農(nóng)民都窩在房子里熬冬,印光居然又辭別了龍泉寺,手托缽盂走向東三省。

  龍泉寺里和尚雖然跟他接觸時間不長,交情也不深,還是再三挽留:“印光師,雖然我們佛門有個冬參夏學的規(guī)矩,但還得根據(jù)天時地利行事。眼下大雪紛飛,此去關外有千里之遙,你孤身一人沒個照應,何必這么性急呢?還是過了冬季,待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再走。”

  印光感謝他們的關心,堅毅地說:“佛門規(guī)矩,印光不敢違背。如果等到春暖花開,定準錯過時機。天下善男信女甚多,風雪雖大,我沿途化緣投宿,用不著一月就到了。”說罷依依惜別,走向風雪之中。

  卻說印光到東三省各寺院參學直至第二年的初冬,方才回到北京,這回入住圓廣寺。圓廣寺在北京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寺院,寺里僧人對他很熱情。有一天,一個出家人隨同印光到西直門散步,忽然有一個少年走過來向他們乞討:“師父,給兩個錢買饅頭吧!”

  印光見他大約十五六歲了,衣不遮體面黃肌瘦的在寒風中顫抖,覺得很是可憐。這些年來,他橫跨數(shù)省行程萬里沿途化緣,見過很多流離失所討飯的乞丐,常常為自己無力施舍而感到深深慚愧。這一天恰好身上帶著錢,便停住腳步,對這個乞丐說:“好吧!我是出家人,信奉佛祖普渡眾生,你念一句阿彌陀佛,我就給你一個錢,讓你跟我佛結緣!”

  那少年乞丐抬頭看著印光,咬著嘴唇不肯念佛。印光以為他嫌少,就說念十句便給十個錢,誰知那少年乞丐還是不肯念。印光忽然省悟:這少年準是以為自己開玩笑才不愿受騙上當不肯念,于是打開錢袋,叮當叮當全部倒出來,約莫有四百多個銅錢,然后和顏悅色地說:“你看好了,只要你念一句,我就給你一個錢。你盡管念,直到我的錢給完為止。”

  那些過路的人覺得好奇,待等明白了怎么回事,皆極力慫恿少年乞丐:“小乞丐,這是天上掉餡餅,別人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事,你就放心大膽念下去,把這和尚的錢念到手!和尚都是信佛的誠信之人,我們給你作個見證,不怕你念了他不給錢!”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少年乞丐放聲大哭,還是執(zhí)意不肯念佛?礋狒[的人頓時泄了氣慢慢散去,惋惜地說:“這個傻乞丐,可惜了好機會!”

  印光看著少年乞丐長長一嘆:“你缺乏善根,我也可惜啊!相見便是有緣,我也不能讓你空手而去!”說罷給了他一個錢,嗟嘆著走開了。

  一路上,印光不斷長吁短嘆。同行的圓廣寺那個出家人知道,他還在為那個少年乞丐拒絕念佛的事情惋惜,便開玩笑說:“印光師,他不肯念佛得錢,足見他和佛祖無緣,反而讓你保全了錢袋子里面的銅錢,這樣各得其所豈不更好?”

  印光搖搖頭說,這正是我深深憂慮的地方。當年佛祖釋迦牟尼創(chuàng)立佛教,為的是啟發(fā)天下眾生善根,解脫滾滾紅塵諸般苦難。我中土自從漢代佛學東進,歷經(jīng)千年發(fā)揚光大,已經(jīng)取代佛教發(fā)源地印度,成為亞洲佛教中心,曾出現(xiàn)過“家家阿彌陀,戶戶觀世音”的盛況。可惜鴉片戰(zhàn)爭以來,國勢日漸衰弱,佛教也因此衰微,虔誠信佛的人漸漸減少,像那個少年乞丐,分明是饑寒交迫之人,我有心點化他信奉我佛,居然寧肯挨餓受凍而不肯念一聲阿彌陀佛,可見其何等頑冥不靈!我輩佛門弟子,身負普渡眾生的重任,目睹此情此景,豈能不憂心如焚?

  那圓廣寺的出家人每天聽慣了方丈大和尚要虔誠念佛謹遵佛門戒律之類的訓導,從來也沒有聽過這樣為著方外之人缺乏善根而憂心如焚的議論,不禁調侃他說:“印光師,我只聽師父說過,那志在天下的儒家讀書人,必須‘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而我們?yōu)榈氖菙[脫紅塵紛擾,謹遵佛門戒律多念經(jīng)書罷了,你何苦還要自尋煩惱?”

  欲知印光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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