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乘三派說到大乘三系

  佛法,是從大覺佛陀的法性海中所流露出來的,如婆沙卷一說:“一切佛教從一智海之所生故,隨一覺池之所出故”:從佛法出生的同一來源說,一切佛法原是和合一味,根本沒有什么宗派可言。佛法的修學者,如明白佛法的統(tǒng)貫性,本來可以說佛法就是佛法,不再分別這是什么宗,那是什么派。但人類思想總是這樣的,不管對于什么事理的觀察,由于站的角度不同,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來。學者對于佛法,也是如此,盡管佛法是平等一如的,但因著眼點不同,所得的解答自別,于是佛法中就產(chǎn)生許多派系。一味的佛法,大體上劃分,不出小乘大乘。虛大師說:“聞解之教理不同,修證之行果有異,而佛法有大乘小乘之別”。講到小乘,雖有二十部派之多,但歸納起來,實不出三大派:就是大眾部、分別說部、說一切有部。講到大乘,依我國的宗派分別,雖有八大宗,實可以歸納為三大系:法性空慧、法相唯識、法界圓覺;或稱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所以我今天的講題,是“從小乘三派說到大乘三系”。

  佛世及佛滅百年的時代,雖于五百結集時,因重戒重慧的不同,已略啟分化的端倪,但大體上說,總算和合一味的。到佛滅百年后,因佛弟子的分化一方,于是佛法開始顯著的分裂。分裂的原因,個別的說來,雖則是很多,但由學派間互相辯論看,要不出下面的三大原因。一、重兼濟:站在聲聞乘的立場說,是重于個己解脫,而專求超出世間的;至于人間的救濟,并不看作主要的。但由于人類的需求,專為己利的小乘佛法,已不足適應時代;部分學者,為使佛法久住世間,于是就從佛菩薩的圣德中,發(fā)見兼濟世間的法理,而積極的離開自利小徑,走上兼濟的大道。重于己利者,不以此為然,各行其是,形成分裂。事實上,世間所貴于佛教者,即在佛法能有益于人群,果如己利者那樣,佛法在世間,固不能發(fā)揮大用,而在世間言,又何貴乎有佛教?自今日看,重兼濟,不特吻合佛陀的精神,而且是適應人間的大方便。二、求適應:時代是不斷演變的,人類思想是隨時代而不同的,佛弟子對于佛法的根本精神,固須擇善固執(zhí),不容有絲毫忽略或動搖;但對演進中的時代思潮,也不能熟視無睹,務必要把握時代,隨時代環(huán)境去方便適應,佛法才能站得住,才不致為時代潮流所揚棄。佛法本有不變的本質與隨緣適應的兩類:本質性的佛法,不論在任何時空,不特不容改變,且也改變不了的;適應性的佛法,是可隨時代、隨方所、隨根性,而作種種不同的適應。佛法果如保守者所說的那樣,是一成不變的,那就成為死板的教條,而失去了他的適應性。一分學者,在不忽略佛法根本精神下,特別求于時代的適應,不拘方便的形式。保守者看不慣這種現(xiàn)象,因而就發(fā)生了分化。三、闡舊融新:固有學說,須要加以闡發(fā),時代的新知,須要加以融攝,這本是弘通佛法者應有的精神。但是,但闡發(fā)舊說方面,有認為這樣說方能合乎佛意,有認為那樣講才是佛的本懷;在融攝新知方面,有以為“一切世間微妙善語,皆是佛法”只要是與釋尊本教不相礙的,其他任何真實與正確的事理,都可融攝到佛法中來,莊嚴佛法,使佛法適應各個不同的時空。有“離經(jīng)所說,終不敢言”的“著文沙門”,認為佛法就是已有的成文法,佛是怎樣對我們講的,我們就老實的照著怎樣說,不可更動一字,不可多加一字。兩方似乎都說得很有理,但從佛法的方便適應來看,覺得“著文沙門”,“實在不夠了解佛法”!請試想一下:佛法果如“著文沙門”那樣的拘泥不化,佛法的寶藏會有今日這樣豐富嗎?所以時代的新知,如不與佛法沖突,我們盡可用來解說佛法,助成佛法的發(fā)揚。不然,佛法就會僵化停滯,不能生氣勃勃的在人間發(fā)生他的大用!

  一味和合的佛法,就在這樣思想不同下,發(fā)生了分裂運動。最初形成對立的,是圣上座部與圣大眾部。前者代表耆年的保守集團,后者代表青年的進步集團。僧團的分裂,從一面看,是佛法的一大損失;從另面看,實是不可免的現(xiàn)象。因為僧團的組合,是以崇尚自由,重視德化為原則的。構成分子如有不同的意見,只要在大體上不違反佛法的精神,是容許任何人提出他的不同意見的,決不如一般胸襟狹隘,思想固蔽者,動輒以教權鉗制別人的思想。“所見不同,自難茍合”,意境恢宏的佛弟子,在一面不愿彼此勉強湊合,而一面容忍異己者不同思想的情況下,于是走上各行其是的一途,思想一天天的分化,學派一天天的產(chǎn)生。大約在佛滅百二三十年的當兒,繼此根本二部而起的,且在教界立刻發(fā)生影響作用的,是從上座部分化出來的分別說部。我們知道,思想過于保守,別人就是不去評破他,在他自己內部,也會引起思想革新的,如分別說部的分出,就是不滿一分上座的一味保守。他們覺得:佛法原是活潑的,為什么要這樣?佛法原是領導時代的,為什么要落在時代后面?佛法應該利濟廣大人群的,怎么能夠專為自己打算?這念頭一起,稍有血性的,怎能悶在狹隘的圈子里打滾?于是他們在不離上座部的根本思想下,分別抉擇,采取大眾部的一分思想,成為獨立的一派,而形成三部鼎立之勢!那里想到,保守的上座部,發(fā)展到西北印,也許自覺到本身的教學,也不能不與固有的上座部不同,也不能不多少演變,所以不再以上座自居,而自稱說一切有部了。因此,我們可以說:在印度聲聞佛教盛行的時代,活躍于佛教界的,實不外這三大派思想的相頡頏。

  三派競進于教壇,各有他的思想體系,理論根據(jù),各有他的教化區(qū)域,廣大信眾。以區(qū)域說:青年的大眾部,以毗舍離為中心,活躍于東印度及東南印度一帶;西方的一切有部,以迦濕彌羅為基地,廣泛的深入西北印各地;折中東西兩系的分別說部,從中印度而南行,遍及南印各地,都為他的化區(qū)。但這只是大體的劃分,從奘公西域記看,西系學者也有居住于東印的,東系學者居住于西北印的也有。不過都是少數(shù),都不能在某區(qū)域內,發(fā)生領導作用,所以因各化區(qū)內的習慣、風俗、文化等的不同,部派佛教中,始終有著這三大派思想的對立。

  小乘的三派,對于佛法的論題,雖有很多觀點不同,但都沒有超出佛法的范圍。如說:“此僧也,彼僧也,如析金杖而分分皆金”。佛法者弘宣佛法,不管他這樣說,那樣說,總不能離開佛法的核心,而佛法的核心,就是三法印。我們不妨說,小乘三派的根本不同,要不外對三法印的側重發(fā)揮,即:說一切有部,重于詳說“諸行無常印”,所以他們重于法相的分析,重于生滅因果的發(fā)揮;分別說部,稍稍重于“諸法無我印”,所以他們特別重視空無我義,雖還沒有達到大乘畢竟空的意境,但總算為諸法性空說鋪了道路;大眾部,特重“涅槃寂靜印”的建立,所以他們無論對于理論的解說,或者關于宗要的創(chuàng)樹,都以不生不滅清凈常住的理體為本,建立極多的無為法。綜合小乘三派所重的中心看,實即如來三法印的獨到說明。盡管他們之間,常為一個論題,彼此互相指責,但不能驟然斷定誰是佛法,誰非佛法。因照佛法的正軌說:只要與三法印的理論不相違背,不管是偏重的契合于那一法印,或完滿的契合三法印,都是佛法。反之,如不契于三法印的三大理則,不說今人古人說的佛法,就是釋尊現(xiàn)在現(xiàn)前為我們說法,我們也不相信他是出世的佛法。因為體證到諸法實相而流出的佛法,決不會有違三大理性的。三法印既是印定佛法的標準,我們就可以得到這樣一個認識:研究佛法,不問他是那一派那個人說的,只問他是不是合乎三法印的,合的就是佛法,不合的即非佛法。

  小乘的三法印就是大乘的一實相印,三印與一印是縱橫貫攝無礙的。我們決不可一方面說,三法印是不究竟的,一方面又說三法印即一實相印。因為如說二者相即,就不說誰是究竟誰非究竟;如分別說何者究竟,就不應說他們相即,否則就是自相矛盾。所謂一實相,就是心經(jīng)說的諸法空相,這是從遮遣的立場,以顯示諸法真實相的。諸法真實相是什么,是無自性空,所以經(jīng)中說實相無相。萬有諸法,本是如幻緣起的,但情執(zhí)深重的有情,不了解他的幻化無實,以為他具有不變性、獨存性、實有性,大圣佛陀摸清眾生的病源,就從眾生的所執(zhí)上,一一予以徹底的根本的否定。否定不變性而顯示諸行無常;否定獨存性而顯示諸法無我;否定實有性而顯示涅槃寂靜。將三大理性統(tǒng)一在畢竟空中,三一無礙,所以有三法印,這不過是同一空相中的三種不同義相而已。佛法概論說:“徹見三法印的一貫性,唯是同一空性的義相,這才弘揚真空,說一切皆空是究竟了義”。

  誰也不能否認,佛滅初五百年的印度,只見小乘佛教的盛行,雖不可說沒有大乘,但大乘還沒有顯著的廣大流行,所以太虛大師判此為“小行大隱時期”。然小乘學團的分裂,既是由于“急于己利(聲聞)與重于為人(菩薩)兩大思想之激蕩”,大乘佛法的勃然而興,自是不可避免的局面。起初,高樹大乘法幢的龍樹,實是以融會空有,綜合大小,統(tǒng)一南北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而佛法在他了無疑滯的大力發(fā)揚下,確也一時呈現(xiàn)蓬勃的氣象。當然,在諸行無常的法則下,流行于世間的,沒有一成不變的,所以到佛滅七八百年后,大乘佛法又開始了新的分化。這或由于適應新的時代要求,或由承受各個區(qū)域不同文化而來。分化了的大乘佛法,依照西藏學者說,在印度,只有中觀與瑜伽的兩系,所以他們稱此為兩大車軌。國內部分學者說,從流行于中國的大乘佛法看,雖有不同的三大思想體系在,但就印度弘傳的說,似乎只有唯識與中觀,所以他們不承認此二系外的一系,說是中國佛法。依我們看,這種說法,是不能完滿的代表印度大乘佛法的。因為,無著世親以來的大乘佛教,不獨有龍樹系的中觀派、無著系的瑜伽派,在這二者上面,實還有如來藏系的真心派。三系相互競進,并時會合論戰(zhàn),形成無法調和的三大對壘。這是印度佛教的史實,不容我們否認的。我虛公大師判大乘為“法性空慧、法相唯識、法界圓覺”的三宗,印順論師分大乘為“性空唯名、虛妄唯識、真常唯心”的三系,無非是基于此一史實的分判。

  大師與印公對大乘佛法的分判,從運用的名詞看,好像略有出入,但就實質上論,同承認大乘有三大系的存在,所以并沒有大的差別。據(jù)過去大師與印公互相討論看,我認為不外:一是將印度不斷分化而成的大乘三宗,立足于同源于佛陀的基礎,橫的分別此三宗;一是不否認一切佛法同源于佛陀,而立足于大乘思想的漸次發(fā)展,豎的說明此三宗。研究佛法,本有此思想史與教理論的兩門。但由各人的性習的不同,觀察的不同,對于這兩種分判法,如覺那種合于自己意趣的,就不妨依于那種以探究佛法。假若認為都不合己意,你不妨另辟蹊徑,獨創(chuàng)一格。因在廣大的佛法中,容許探求者不斷的發(fā)現(xiàn),決不能牽著天下人的鼻子跟著自己走,如以為只有自己所見的為唯一的佛法,不許佛法的不同解說,佛法也就不會有宗派了。

  大乘佛法的三大系,不是突空產(chǎn)生的,而是各有他的思想來源與理論背景的。如循歷史的線索探尋他的根底,我們可以說:大乘三系是與小乘三派有著思想的淵源。對比來看:性空唯名,是接近分別說部的;分別說部的教化中心區(qū),如前所說是從中印而南印,而性空唯名開創(chuàng)者龍樹,就是生長活躍于南方的一位佛教大師。他雖曾深入北方佛法的堂奧,但畢竟受南方大乘思想的熏陶多。因而他接受空義,融會貫通一切佛法,成為偉大的空宗。虛妄唯識系,是以說一切有部(經(jīng)部是從此部分出的)的思想理論為背景的,說一切有部的化區(qū)在西北印,而開創(chuàng)完成虛妄唯識的無著世親,不特出生于北印度的犍陀羅國,而且都是出家于說一切有部的。他們深受有部思想的影響,自是不用說的,所以無著兄弟,回小向大后,依舊不離有部思辨的精神,把一切佛法條理化,組織成精密的唯識學。真常唯心系的佛法,是由大眾部的心性本凈等而來。大眾部的活動地,是偏于東方的,而真常唯心的思想不斷發(fā)生,也以此為根據(jù)點,發(fā)揚其教義。所以說:“如推尋三大思想到部派佛教,那真常論與大眾系,性空論與分別說系,無常論與說一切有系,有著特殊的關聯(lián)”。所以我們要理解大乘佛法的三大思想系統(tǒng),應該聯(lián)系于小乘三大派的理論研究,方能徹底明白。

  大乘佛法中,我以為只有了義與不了義的問題,除望文生義,曲解經(jīng)論外,實不可以妄論他宗為非佛法的。至于何者是了義何者是非了義,是佛教中的一大論題,說來話長。上來所論小乘三派與大乘三系,不論從空間的橫斷面看,或從時間的豎貫性看,都以不礙一法印的三法印為本,都是佛法,都值得我們學習!不過要留意的,佛法在長時期的流變中,有比較吻合佛意的,也有更富于時代(古或今)適應性的,這確須我們拿出法眼來。

  (性圓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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