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將帥不和沙場縱敵 箕豆相殘軍前決斗

  岳鐘麒講到這里,傅恒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才放下來,聽了那翻譯的話也是一笑,說道:“看來情之一物,無分域中域外,皆是一理!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么?”岳鐘麒道:“后來問了病況,才知道不過是虐疾。他們的叔父聽了小金川祭司的話,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關在空房子里‘驅鬼’,弄得病越來越重。祭司又說惡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這才施火刑要燒死他們。你知道,我自己就有個虐疾病根兒,在廣州買了不少金雞納霜,隨身帶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藥,所以吃下我的藥不到半個時辰就退了熱:這一手比什么都管用,屯里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們帶的紫金活絡丹、薄荷油、金雞納霜、驅熱法風散在這里大有用處,家家戶戶輪流搶我們去喝糜子酒,我們整天像騰云駕霧似的。別看我們來時十分狼狽,歸時卻是榮華高貴,由藏民們護送我們回成都,藏紅花、鹿茸、麝香、三七、木葉草整整用了十個騾馱子。還有三十個大金餅子,都有燒餅來大——想想看吧,六爺,這不是因禍得福!所以我這輩子,有時處于逆境,總愛回想這一段,有多少氣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們到老界嶺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說‘您是個心田極好的人,佛爺必定保佑您。有朝一日有使著我們兄弟的,只要捎個信來,千里萬里我們不辭!,”傅恒被他說的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了,不禁慨然嘆道:“這也是一番英雄際會,聽來令人熱血奔涌!你和莎羅奔緣分確實木淺。色勒奔看來也是有情義的人。怎么兄弟二人反目為仇?”

  “為了女人。”岳鐘麒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那是我親眼見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為奮威將軍駐守松潘,年羹堯是撫遠大將軍,主持青海之戰(zhàn)。我在川北駐兵多年,對青海的勢態(tài)比他熟,又原歸大將軍王允禵統(tǒng)轄,其實早已和羅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堯本來是知心換命的朋友,他此刻來主持軍務,成了我的上司,我心里原是十分歡喜,竭力助他成功?伤麉s生了小人見識,怕我爭功。放著我川北兵不用,專門從甘東調兵防護青南,打仗也和為人做事一個道理,心術不正,仗就打不好。這么胡調度,塔爾寺里的羅布藏丹增就扮成女人從縫隙中逃脫了。

  “年羹堯藏奸縱敵,雍正爺看來早有防備,塔爾寺攻下來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圣旨,命我為奮威將軍,率部五千入青海掃蕩殘敵,卻命年羹堯部策應休整。

  “傍晚圣旨到,不到一個時辰又接到上書房廷寄說,已經命駐河南、湖廣、四川三省綠營兵馬統(tǒng)歸我指揮調度,緊接著四川成都大營就遞來稟帖:說已經整裝待命,請示機宜,并說都統(tǒng)阿山已就道來行轅參見。

  “六爺,掏出天良說話,這么一呼百應,我此刻才真正嘗到什么叫‘人生得意’,什么叫‘將軍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將軍和我極好的知己朋友,為什么掰了交情……定了一陣子神,我才想到,我仍舊只是岳鐘麒,可以在凌煙閣上圖像,也可成為喪師辱國的死囚!

  “和幾個幕僚將佐整整商議了一夜,如何挑選精壯兵士,怎樣重新建制、糧襪供應、傷員收容調治、出征人員犒賞、家屬優(yōu)撫,一應事務都議得密不透風,唯獨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節(jié)在萬里草原上以五千輕騎掃蕩幾萬殘敵,沒有好向導是斷然不成的。年羹堯既然妒功,請他派人作向導說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絕難指望。此時天色已明,人人熬得兩眼通紅、頭暈腦漲。我就命‘暫且休會,先吃飯——我們還有一天一夜準備時間。真的不成,戰(zhàn)場上捉來俘虜也能作向導!,正在這時候,轅門外的中軍來稟,說‘有十幾個藏民要見軍門’。

  “‘北藏還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還說是大人的熟人故交。’“這當然就是色勒奔他們了。這個時候正逢大戰(zhàn)在即,哪有時辰見他們呢?想了想,我說:‘就由你代為接待一下,要來送物件,任憑什么也不要收;要是想要藥品,除了治跌打刀箭傷的藥,都可給他們一些。要熱情接待不能傷了交情——去吧!’那校尉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我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我左右也要吃飯。一齊叫過來吧!飯時閑聊聊,或許能松泛松泛精神。’‘他們總共來了十四個人,色勒奔兄弟和朵云都來了。只隔了一年多沒見,小莎羅奔已長得和哥哥一樣高了,都是勇猛的漢子,紫紅的臉膛,裸露的胸肌塊塊綻起。只是弟弟方額廣顙,看上去比哥哥還要健壯英武。他們都穿著簇新的藏袍,雪白的羊毛里翻露在外,粗重的長統(tǒng)牛皮靴踏在紅松木地板上,發(fā)出‘吱——咯’的聲音。朵云姑娘看去已經有了身孕,低眉順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后。

  “‘大金川的雄鷹和風凰都飛到我的軍營里來了!’我笑著說,‘我馬上要到青海去為我的主人廝殺,這一次來不及多陪你們了!’我命人‘抬出整只的熟羊來,再弄一桶燒酒!’“色勒奔本來神色有點憂郁,這時開朗了一點,小心地扶著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對我說,‘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們的糧道,十幾萬大金川人沒有鹽巴吃。還有,茶葉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們結。了仇,有人過去買糧買藥,他們見了就殺。我們是到青海運鹽的,順便來看望你老爺子。朵云已經懷了孩子,她身子虛弱,也想請大人的門巴給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糧食是斷然不能給,大軍要立刻行動,軍中用糧也吃緊。我一邊命人帶朵云去看醫(yī)生,一邊笑著說,‘青海省已經是大戰(zhàn)場,亂兵如麻。年大將軍的兵和叛匪混在一處,你這幾個人進去運鹽是很危險的。’陡地一個念頭上來,便問:‘你們熟悉青海地理形勢么?’“他們一聽都笑了,莎羅奔說,‘我們吃的鹽巴都是青鹽,年年都到青海去。我們帶著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麥、茶磚……什么都能換得的!’我見兵士們抬上羊來,給他們一一倒酒,請他們各自割肉吃,心里打著主意說,‘我可以幫你們個忙,你們也幫我個忙,好么?鹽,你們要多少我給多少,治瘟疫的藥還有一點金雞納霜,軍中只要不是治刀槍紅傷的藥,都可以給你們一些。糧食我這里拿不出來,告訴你們,青,F(xiàn)在也無糧。但也有個變通辦法,就是你們幫我一個忙——我出兵青海,中軍沒有向導,你們留下來給我引路。我就咨會四川巡撫,給你們籌一批糧晌。你們的難關過去了,我的差使也好辦了。事成之后,我還可以上奏章保舉,豈有叫你們吃虧的理?’“我一邊說,小莎羅奔嘰哩咕嚕就給眾人翻譯,我心里暗自驚訝,想不到他漢語說得這么好。眼見眾人臉上帶出喜色,色勒奔說了幾句什么,莎羅奔笑著用油乎乎的手捂著前胸,一躬身向我說,‘大哥說,岳老爺子幫助我們赤誠無私。我們不但要給老爺子當向導,還要聽老爺子命令,在戰(zhàn)場效力。羅布藏丹增雖然沒有侵占大小金川,但他們兩次帶兵打拉薩、燒殺我們的祖宗的產業(yè)、兄妹,也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岳老爺子有這番好意,我們也要為朋友兩肋插刀!’他遂說得瑯瑯上口流暢自然。我知道他不但苦學漢語,而且還讀漢文書籍,便問他:”都讀些什么書?漢語說得這么好!’色勒奔在旁插話說,‘他性子野,記性也好,常年在外邊跑,早就不用翻譯了,F(xiàn)在已經能讀《三國演義》。我不行,只能勉強應付一下場面。’這時朵云已經回來,懷里抱著幾包藥,還有《十全大補丸》《阿膠》等一應成藥,她站在一邊聽著我們說話,一直沒言聲,這時才說,‘我也要去青海!’“‘這怎么行?’色勒奔‘唿’地站起身來,‘你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朵云很文靜地站著,回想起那夜她如瘋似狂的模樣,我很難把‘兩個朵云,形象兒放在一處,她的臉色很蒼白,口氣綿軟但不容置疑:‘你們誰也沒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達青達坂山的魚卡作茶葉蔥巴①!媽媽在世時,我們每年都要到青海省去看他的。’“事情就這樣定了。這十四個人,除了兩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運送藥物,其余十二個都隨我的中軍大營,和我的五百名親兵戈什哈一同行動。

  “正月的青海堅冰如鐵,廣袤的大沙漠浩瀚無邊,西北風呼號肆虐。事不臨頭不知難,從直門進青海三天,走到休馬灣,后邊的糧食就供應不上了。再走一天,連淡水也要從后方運來,加之柴草,飼料,……我覺得原擬的三個人運輸供一人用的計劃不實用,就在休馬灣下令四川總督巡撫增加車夫民工,動用五萬人供應前敵五千人的軍需。年羹堯的心胸狹窄,我不佩服。但是對他的軍事才干我不能不服。在這樣的地方,以十萬客軍擊敗羅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敵十萬,就是孫武、吳起古之良將也難能所為!我也于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羅布藏丹增雖然逃逸,但他的散兵游勇仍不下十萬。一團團,一伙伙,多的有上萬人,少的只有幾十人,占州據(jù)縣“貓冬”。年羹堯的軍隊僅控制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東地域。叛兵的實力并不弱,一來沒了主將,二來羅布藏丹增的兵分屬喀爾喀蒙古的十幾個部落,人心不齊統(tǒng)屬各異,又被年部雷霆一擊打散了建制,三來冬季缺糧,通往青海的糧道都被官軍卡死了。因此我沒有費多少時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鎮(zhèn)康達、雜多,俘敵三萬——其實,有的屯子,只要把糧食擺在寨外,叫會蒙語的兵士喊城,餓得皮包骨頭的叛兵和裹挾在屯里的百姓就會蜂擁而出。給他們吃頓飽飯,然后押送回四川——年羹堯的失得也正在于此,他殺俘十萬,堅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餓死一省人,人們對他畏如蛇蝎,寧肯餓死,無人投降。我的這一著棋很有成效,在柴達木大瀚海周圍的幾萬絕糧叛軍竟日夜兼程來向我投降。

  ①蔥巴:藏語,商人。

  “軍事如此順手,連我的心都有點懈怠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軍馬已越過積石峽谷,沿著沼澤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后一隅。此時,我已俘敵七萬,攻克十三縣城,我軍連病號傷號在內,傷損不過七百。年大將軍妒功,給先帝爺上奏說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于轉過來,加了批語說‘亮工此語可哂。不聞“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惜不發(fā)”耶?即“取巧”而勝,亦東美之長也。且冬月之季,縱橫青海萬里不毛之地,水糧供應、車夫騾馬勞苦可想而知,其平日軍務周備,未雨綢繆,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詳讀旨意,自然領會先帝嘉許之憊,也隱隱感覺到年羹堯已略失上意,更加奮勇鼓舞。當下我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兩千人西進攻取阿克塞當金山口,一路兩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軍千余人進攻魚卡。在召集將佐們訓話時我講,‘我們的糧道也很遠了,年大將軍自己糧食也緊,不可指望。因此只能速戰(zhàn)。吃掉這三塊肉,我就能體面光鮮給萬歲爺奏凱歌了!’“這真是不可恕的錯誤!攻取魚卡幾乎沒費多少力,幾炮轟開寨口,我的兵蜂擁而入,寨子里餓得瘦骨鱗峋的敵軍便扶老攜幼出來向大軍投誠。這里沒有糧食,但家家戶戶都存有黃金,連院墻都是砂金石壘成。亂兵入城,不少軍士乘機破門入戶搶劫金子。我殺了兩個千總,中軍大帳的親兵也殺了五六個,才控制住這群紅了眼的丘八爺。猛地想起朵云舅舅在這里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帶著她滿城尋找。我的中軍大營設在衛(wèi)青廟,等待東西兩路消息。直到掌燈時分色勒奔兄弟們才回來,一臉失望之色。原來,朵云的舅舅扎布門巴前年就被羅布藏丹增的兵擄到喀爾喀蒙古去了。我只好細語安慰哀哀慟哭的朵云。

  “四天之后,攻打德令哈的一路敗報傳來。先報一次,說德令哈城池堅固,炮轟不坍,我已經覺得不妙,傳令東路主將郝憲明‘圍而不打’,等著當金山口打下來,堵住敵軍西歸后路,我再合兵馳援。急命人探問西路消息,回說是:山勢險峻道路難行,大炮拉不上去,準備輕騎襲擊攻堅!

  “六爺,你不知道,我當時心情真像在滾油里煎炸。整整兩天沒出軍帳一步,對著木圖分析形勢,思索萬一兩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后整軍再戰(zhàn)。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將柯雄快馬傳來捷報,說已經占領當金山口,收復阿克塞城,請示追剿殘敵。我一口氣松下來,幾乎癱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許人馬向中軍靠攏,專等東路消息。’“‘消息’很快就有了。不過不是探馬探出來的。那是個月小風高的春夜,衛(wèi)青廟外一片空曠地里時而勁風襲面,陰暗不見五指,時而彎月明亮當空,映著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fā)抖的紅柳,天色的變幻,給人一種不安的兆頭。我出了中軍,在各個帳篷巡視一周,剛剛回到廟門口,聽見色勒奔他們住屋里有人大聲說話,仿佛爭吵什么似的,還隱隱夾著細微的哭聲。我正要過去看,突然寨門外一陣喧嘩,一個守門騎兵打馬奔來,直闖到我身邊,才滾鞍下來,氣喘吁吁地稟說:‘大帥,咱們的東路軍垮下來了……’“‘寨外喧嘩的是不是他們?’

  “‘是!’

  “‘都說些什么?’

  “‘人多嘴雜風大,什么也聽不清!’

  “‘你們認準是自己人?’

  “‘認準了,里頭有兩三個守備官兒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東路軍真的是敗了!又暗自慶幸西路軍得手。否則,在這彈丸之地將要兩面夾擊,后果不堪設想。一邊思量,一邊命令:‘敗軍亂哄哄的不能立即進寨!——叫他們在外面整頓好建制,由最高軍官帶著進來。我這就來!’“我的話音剛落,便聽到木寨門‘嘎啦’一聲巨響,魚卡寨本就不結實,又被火炮轟坍了箭樓,自然一推就倒。接著就聽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罵,亂糟糟的一群敗兵擁進寨來。這時我真急壞了,大喝一聲:‘岳鐘麒在此!所有軍官統(tǒng)統(tǒng)站出來!’這一嗓子震得眾人立時鴉雀無聲,所有正在亂竄的人都停了下來。十幾個軍官默默出列,低著頭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認出來是左翼的一個標統(tǒng)和兩個游擊。大約他們覺得我此刻心境不好,沒言聲都跪在地上。許久,我才說:

  “‘是阿貴富標統(tǒng)嘛!你帶的好兵!你們郝軍門呢?我看你活得滿結實,還有力氣攻破我軍主寨!你放下主將,臨陣脫逃,是什么罪?你背誦一下我的軍律!’“‘是……,他囁嚅了一下,‘殺無赦!’暗地里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聲道,‘請大帥趕緊布置迎敵!追兵就要到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們中了阿布茨丹的詐降計!‘聞貴富聲氣中帶著哭音,‘郝總標不聽我勸,帶著劉德清他們進城受降,讓人家給堵在城里……我聽著聲音不對,帶著我的五百人沖城接應,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帶著逃回來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后邊緊追不舍,我留下自己營里的人在小葉河擋他們一陣,命他們拂曉撤回,其余的人跟我先回大營來……’“他沒說完,我已經明白,郝憲明少年氣盛急功近利,已被人家包了餃子,眼前這人能給我?guī)Щ匾磺Ф偃笋R,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當下長嘆一聲,說,‘起來吧……著實難為你,竟還能帶這許多人馬回來!這都怪郝憲明自大輕敵,也怪我料敵不明……’“當下召集游擊以上軍官訓話,我一點不漏地通報了形勢的嚴峻:‘敵軍是三千。我軍是兩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剛剛敗退奔波回來。如果不能鼓起士氣,我們的中軍就會一沖即+。但是敵人也不是盡占優(yōu)勢。他們都是餓極了的人,又從五百里外奔襲到這里,其實是為了奪一條退逃當金山口的路,更要緊的是瞄著我軍這點子糧食。這樣打,其實我們是以逸待勞,以守待攻。從總的實力比較,我們是苦勝局面。魚卡這個寨子不結實,不能作為據(jù)守屏障。但在這里可以擋他一下,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卮蛞魂嚕?a href="/remen/congrong.html" class="keylink" target="_blank">從容退到衛(wèi)青廟,現(xiàn)在就把糧食全部運往衛(wèi)青廟北的霍去病廟,敵軍到衛(wèi)青廟前立刻焚燒糧倉,挫傷敵人信心。能夠在衛(wèi)青廟打成平手就算操了勝券。如果形勢仍舊不利,全軍退守霍去病廟,死守糧倉,保護水源。頂多兩天時間,西路軍就會全軍回援,就在魚卡對羅布藏丹增的殘部聚而殲之!’“布置完,各軍聽命,我的中軍改為左翼!聞貴富軍改為右翼,只留下了十幾個強壯的親兵和色勒奔等人隨我行動。我又查看了全軍布防,把兩門紅衣大炮架在衛(wèi)青廟前旗墩上。打仗的事既要盡人事,又要聽天命。我這時定住了心,了無掛礙,竟在衛(wèi)青廟正殿里酣睡了一覺。這一覺睡的功效遠勝于前頭一大篇演說,人心本已亂了,聽我鼾聲如雷,倒一下子都安定下來!

  “黎明時刻,魚卡寨東南響起兩聲凄涼的號角,接著便傳來馬嘶人喊聲。我從蒙眬中一下子驚醒過來,躍身起來到大廟外月臺查看,只見東邊南邊塵沙彌漫,敵我已經接上了火,敵軍正在起勁地進攻著左右兩翼,一切都在算計之內。只是敵人這么急切地驅疲之兵與我決勝,倒有點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羅布藏丹增帳下一位強將,羅布軍全軍崩潰,唯獨他的隊伍建制完整,可見其用兵一斑。怎么這次莽撞得像個醉漢,紅著眼一味蠻打?但轉念一想,也就明白了:敵人困獸猶斗,生死只此孤注一擲了。阿布茨丹也擔心當金山口的大軍回援魚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軍,占領魚卡以逸待勞地回擊援軍!他這樣激戰(zhàn),無論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斷難持久的,于是我命左右齊聲大呼‘阿克寨的援兵已經殺回來,——兄弟們殺啊!’“敵軍一陣慌亂,不知亂嚷亂叫了些什么,攻勢更急了。我命將支在衛(wèi)青廟的兩門紅衣大炮調來,親自指揮炮手:‘看來用不著退守二線了,你們給我瞄準了——寨門一破,兩炮齊轟,這個迎頭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們!’“兩個炮手瞄了又瞄,剛剛準備好,木寨門已經平排被推倒!頓時黃塵滾動中不知多少兵馬沖進寨來。也正在這時,兩門大炮齊聲怒吼,真是一個迎頭開花炮,沖進來的敵軍兵馬立時割麥子似的倒了一地!

  “阿布茨丹的這些兵真是勇猛,這兩炮并沒有把他嚇退,稍停一下便又大喊大叫地沖殺起來。我一邊傳命左右兩翼分兵來救中軍,一邊抽出寶劍指揮中軍準備白刃戰(zhàn)。我的大炮接著又打了三響便用不上了。此時四周都是紅著眼的敵軍。色勒奔兄弟自跟我進入青海、一直隨我左右,我原不準備讓他們上陣廝殺的。此時他們也都張弓拔刀投入了白刃戰(zhàn)。

  “啊,六爺!我家自太祖時就歸了大清,父祖又從龍入關。我自小跟隨父兄在軍,不知見過多少戰(zhàn)陣,但我從來也沒有經過這樣險惡的肉搏!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海西這場惡戰(zhàn)!

  “這時,我的兩翼已經合擊過來,小小衛(wèi)青廟周圍,共有五千人混戰(zhàn)廝殺。勁風卷著沙石,像流動的煙霧,增加了戰(zhàn)場上的悲壯。慘白的太陽像冰球子一樣懸在中空,帶著鮮血的戰(zhàn)刀閃爍出一道道寒光……此時到處是兵,到處是刀叢劍樹,滿地是尸體和傷號,被砍下的頭顱在人們腳下被踢得滾來滾去,血污和沙礫凝固在一起,糊得人臉五官難辨。

  “慘烈的激戰(zhàn)一直持續(xù)了將近一個時辰,相持的局面才稍有變化,我軍左右兩翼的前鋒即將會合,彼此已經能夠看清旗幟?蓴耻娙匀黄疵卦谖业淖o衛(wèi)軍士中沖突周旋。突然從西北大官道上傳來一陣擂鼓聲,我情知是當金山口的援軍到了,心里一激動,連嗓子也變啞了:‘我們的援軍到了!阿布茨丹速來受死!’‘阿布茨丹速來受死!’‘阿布茨丹速來受死!’“這聲音起初只有十幾個人喊,后來幾百人,后來竟是三軍齊呼,地動山搖!就在這時,我的親兵們齊聲發(fā)喊,全體擁出月臺,直取阿布中軍!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羅奔和一群金川人揮著刀沖在最前邊。失去斗志的阿布茨丹中軍再也沒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風過陵崗秋草盡伏!只見莎羅奔赤膊揮刀,沖到哪里,哪里血濺人倒,我不禁拍著膝大聲夸贊:‘莎羅奔好漢!真是個大丈夫!’但我的聲音未落,莎羅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緊,正要喊話,只見莎羅奔踉蹌一步,接著便挺起身來,因為箭桿拖在背后,拔著不方便,他竟向身后揮刀,一刀削斷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便又返身殺敵……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沒有了斗志。我的左右兩翼堵住了東邊的路,北邊和西邊都是柯雄的兵,里三層外三層將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殘兵團團圍定,別說是人,就是一只麻雀一只耗子也跑不出來,只是人們以為我要抓活的,只是圍堵,并不進擊。

  “突然問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叫。我不知出了什么事,登上月臺看時,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個喀爾喀人都下了馬,一手挽韁一手執(zhí)刀縮成一個圈子,中間一名將軍,袍子袖子上濺滿了血跡,拄刀于地,仰面向天喃喃地祈禱著什么。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譯官立即跑過來,一句一句給我翻譯:

  巍巍天山兮橫出云端,

  蒼蒼紅松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塵彌漫,

  戰(zhàn)士忠魂兮碧血荒灘。

  矯鷹折翅兮心歸故里,

  落英繽紛兮蓄芳待年。

  修短百數(shù)兮無嗟無悲,

  長歌一曲兮壯士不還……

  聽著這古樸雄渾的歌調,我也不禁暗自傷懷:喀爾喀人真豪杰,可惜誤聽匪人之言走到這條絕路上,世上的事可該說什么好?正思量著,只見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銀光一閃,已正正地扎進自己心窩!他像一株剛剛砍倒的白樺樹,沉重的軀體在地下抖了幾抖,頃刻間已是魂歸西天,接著他的百名隨從也都橫刀項后,幾乎同時猛地用手一勒……那尸體便麥個子一樣一個一個倒了下去!

  “我的兵馬都驚呆了,木雕泥塑般地看著這一幕,靜得連風吹旌旗的聲音都覺得刺耳。我嘆息一聲,移步走進這群自殺了的尸體中間,扶起阿布茨丹軟軟的尸體看了許久,站起身來說,‘我不以成敗論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輩楷模!要厚葬,從西寧給他們買棺木!’“剛剛安置完各軍宿營,準備著買酒買牛排筵慶功。還沒來及寫報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幾個人卻發(fā)生了內訌?滦劢o我報信說色勒奔兄弟在衛(wèi)青廟外要決斗,我不信,說‘哪會如此?昨晚他們還好好的……’“‘軍門,您瞧!,柯雄拉開棉簾,指著大纛旗東邊一片空場說:‘場子都拉開了!兄弟兩個正對峙呢!’“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說的不假,見士兵們正在向那邊聚攏,忙跨出大殿,一邊匆匆走,一邊吩咐,‘所有軍營官兵,一律歸隊!有什么好看的?’說著,我一直走到劍拔弩張的兩兄弟面前。

  “十二金川藏人,經過一個上午惡戰(zhàn),失蹤了三個,還有兩個受重傷的。其余的人,除了朵云,無一不受輕傷。此刻兩兄弟一東一西對面站立,束腰緊帶預備廝斗,兩個人都是面色陰沉,神態(tài)安詳,似乎是早已下了決心,又似乎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可奇怪的是,周圍的藏人一個個都泰然自若,一臉的漠然,并沒有一人居中解勸。只有朵云,像一只受了驚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倚在石坊柱上,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抖動,一雙眼睛,像閃著火光又像淚光,像憎恨又像恐懼,斜視著這一觸即發(fā)的決斗!

  “我打個哈哈,遠遠便說:‘敵人剛剛打退,這邊就同室操戈了?快別這樣,讓人瞧著笑話!,說著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說:‘別為了爭功勞?我奏折還沒寫,你們是一對勇敢的雄鷹,皇上不會讓你們吃虧的!’“‘不是為了爭功勞,是為了爭公道!’莎羅奔在對面挺了挺刀,說:‘大人為什么不問問他,我背上的箭傷是哪里來的?!’色勒奔臉上泛起一絲陰狠的神色,說,‘我的箭都是射向敵人的!’“我吃了一驚,陡地想起莎羅奔受傷的情形,下意識地放開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云猛地一仰臉,尖聲叫道:‘你——你還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邊,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驚愕間,色勒奔啞著嗓子說,‘不錯,你說得很對,因為射他的時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敵人!’他竟直言不諱地承認了。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轉過臉厲聲問:‘色勒奔,為什么?’‘你可以問朵云,她肚里的孩子是誰的!’‘我的!’莎羅奔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幾乎同時朵云也大聲說:‘對了!是莎羅奔的!’莎羅奔快意地擺了一下手,對朵云滿意地一點頭,笑著說:‘怎么樣?’“我心中陡然生起一陣厭惡之情,于是我說,‘聽我講過《三國》么?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斷難續(xù),衣破尚可補!’“‘我不懂大人這個話!’莎羅奔大聲說,‘我只知道我愛朵云,朵云也愛我!’“色勒奔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偏著頭對朵云吼:‘你說過,你是愛我的!’“‘我愛過你,但現(xiàn)在不愛了!’朵云臉上竟然不羞不懼,大聲頂撞色勒奔:‘你愛錢,你小氣,你也沒有弟弟勇敢!’“色勒奔臉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樣難看。他咕嚕了一句藏話,挺刀就向朵云刺去。莎羅奔一個箭步躍在中間,用刀一格,‘當’地一聲雙刃交迸,立時火花四濺!我看他們斗了十幾個回合,心里已經有數(shù),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靈動,力量也比哥哥強,只是肩腫受了箭傷,轉側間舉步維艱。饒是如此,色勒奔也沒占半點上風。此時我站在一邊,說是觀陣,其實心里卻盼著色勒奔勝,只是不敢承認而已,色勒奔每反擊進攻一陣,我心頭便一陣輕松。打了六十幾個回合,色勒奔后腳突然踩進一個土坑里,身子一栽大叫一聲‘不好!’仰臉向后栽倒,莎羅奔一刀劈空,進前一步舉刀再刺時,卻收住了。就在這一霎功夫,色勒奔側身一個橫劈,‘噗’地正中莎羅奔小腿——原來他是佯敗用計,我情木自禁地竟大聲喊‘好刀法!’“朵云惡狠狠地瞪我一眼,‘嗤—’地從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過去給莎羅奔包扎,卻被莎羅奔一把推開。莎羅奔突然像一頭發(fā)了瘋的獅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著牙漲經著臉一刀又一刀砍向色勒奔……可憐色勒奔被弟弟這種居高臨下的刀法逼得滾來滾去,只是躲避,連招架之功也沒有。頃刻之間,臉上、腰間、臀部都有刀傷。突然,他扔掉了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我剛喊一聲‘刀下留情!’,朵云從旁疾躍出來,沖著色勒奔心窩便刺了一匕首!這一匕首又準又狠,色勒奔一把推開了她,雙手握著匕首獰笑著說了句‘我是真心愛你……’‘唿嗵’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殘的一場激戰(zhàn),又親眼見到婦人手刃丈夫,覺得世間天理、人情、王法都虛得無影無蹤,心里又是悲又是恨還奇怪地夾著莫名的悵惘。一揮手,帶著我的親兵就往回走。聽見莎籮奔在后邊呼叫什么,我頭也不回,大聲說‘你回你的大金川去,我永遠不要再見你!’“仗,打贏了,在此后的兩天里,我卻眼里一直晃著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殘場面,連朝廷頒旨升我公爵、開慶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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