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胡印中仗義反大寨 “一枝花”事敗出山東

  “來來來,高儐相,請這邊上坐!”馬驥遙見了高恒等三個人像孩子見了母親,心里一寬,忙著迎了過來:“請這里坐!丁先生,您坐對面——驥遠,先給二位儐相斟酒!”

  高恒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子咽了,閃眼見那位年輕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著,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驥遙,我剛?cè)胱凸辔遥看蠹蚁冉榻B相識一下好嗎?”馬驥遙笑著一拱手說道:“這里有一些新朋友,兄弟還說不上名字。介紹到哪位,請自報臺甫,兄弟感激不盡。”說著,從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說:

  “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鎮(zhèn)馬家族長。這位是家伯父守齋先生。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這位是丁寨村的丁員外。這位是——”他介紹到那位年輕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滿面地伸著手請他自我介紹。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抖展開,卻不言語,只輕輕搖著。眾人看時那扇上只畫一技紅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寫著:

  寫贈迎霜閣主易瑛吾兄先生下面落款是“羅泊生”。眾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著便是丁世雄,他只笑著報了個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恒中間還有一位,一直不言聲,陰沉沉地吃酒,見輪到自己報名,將酒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我是這里的綠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劉三禿子,本名叫什么早忘了——大家隨意兒叫就是。”

  他這一句話像放下了一道閘,閘住了廳里廳外所有的說笑拇戰(zhàn)聲,所有的目光都轉(zhuǎn)向了他。劉三禿子見眾人詫異,“叭”地將帽子連假發(fā)辮一齊抓下來摜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說道:“他媽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換一副斯文臉,再喬模喬樣地裝個闊公子——你們就認不得自己租宗了!”說著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說道:“大家高興,喝嘛,接著喝呀!方才誰報牌報出個‘日出東方紅一點’來,我想聽聽你接著怎么說?”

  “方才是三爺?shù)幕⑼䥽樧∥伊耍?rdquo;一個矮個子匪徒醉眼迷離笑嘻嘻站起身來,口中笑道:“日出東方一點紅,輸者是個酒英雄。嗯,日出東方紅一點——輸者是個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嗬嗬嗬……格格……

  堂里堂外一陣轟堂大笑。突然門外一陣尖叫,一個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奪門而入。眾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時,后頭蔣三哥喝得臉像豬肝一樣,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口中兀自囈語般喃喃地嚷道:“小浪娘子……已經(jīng)浪的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說我說話像女人,哼!待會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還是男!”可憐那女人在土匪叢中竄著,這個伸腿絆她,那個拽她一把衣裳,一筋斗接著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蔣三哥迫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兩個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氣。一群土匪立時獸性大發(fā)。

  馬本善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只是“這個……這個……”用懇求的目光看著高恒,高恒卻覺得現(xiàn)在動手太早,劉三禿子容易擒住人質(zhì),便換了笑臉,對劉三禿子道:“三爺,請維持一下,好歹給馬老太爺一點面子。”劉三禿子笑道:“我們?nèi)邕配不上他個丫頭?哪個女人不嫁人?關起門來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經(jīng)聲嘶力竭,還在拼命抗拒掙扎。周圍的土匪狂笑著大叫。”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個矮黑漢子“啪”地用拳猛一擊案站起身來,來,幾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蔣三哥,右手一個沖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順勢一送,將蔣三哥扔出大廳之外!頓時大廳里一片死寂。“日你血祖宗們的了!”那漢子“噌”地撕下褂子丟在那丫頭身上,惡狠狠罵道:“誰家沒有三姨六姑親姐親妹子?一真忒不把人當人了!”

  因為變起倉猝,事出突然,滿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見他赤著縛,渾身肌肉塊塊綻起,一手按著大刀片子,一手舉壺咕咕吸了幾口,沖著馬本善道:“找兩個女人送她后邊去-——劉三爺,實在對不住,打了你的貼身家將了,你就看著辦吧!”

  “胡印中?”劉三禿子兩道眉毛擰成疙瘩,思量著處置辦法,口中說道:“肉爛在鍋里,都是自己弟兄嘛——”

  話沒說完,蔣三哥也剝得赤條條的,挺著刀、紅著眼沖了進來,手指著胡印中,嘴唇氣得直哆嗦:“姓胡的,這,這是第二回了!你他媽專跟我過不去!”說著舉刀就砍,卻被身邊席上另一個土匪死死抱住,喊道:“胡哥,還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個什么鳥?”胡印中“噌”地抽出刀來,大叫道:“我們走黑道是無可奈何,難道奸淫婦女也是無可奈何?愿意跟我的,這邊站;愿意跟他的,那邊去!”

  話音剛落便有四五個人站起身來,蔣三哥身后也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們才明白,原來是黑風寨窩里炮,在這兒鬧起火并來了。

  “都是自已兄弟,在這里傷和氣多不好!”劉三禿子見雙方劍撥弩張惡目相對,知道一句話說錯了,頃刻就要血濺這喜堂,嘻嘻笑著起身道:“蔣老三今天吃醉酒鬧喜筵,當眾調(diào)戲婦女,犯了寨規(guī),回去自然要處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能在這里打野架?讓外人要笑話的!來來來,斟上酒來,我為兄弟們和息和息——今個兒咱們借糧來的,可不是到這里鬧家務來的!”說著便用手去奪胡印中的刀,又對蔣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轉(zhuǎn)臉又對馬本善笑道:“時辰不早,已經(jīng)酒足飯飽了。去糧庫裝車吧?我們好該上路了!”

  “慢!”

  ——直沉吟不語的易瑛忽然站起身來,微笑著出了席踱至劉三禿子面前,聲音帶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說道:“你是借糧來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問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劉三禿子看看這個翩翩公子,將辮子一甩,立棱了眼道:“雛兒,江湖道上走過么?懂得規(guī)矩么?”

  “就為知道才來問你!”易瑛微微冷笑,“我也是借糧來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們怎么辦?我下了定銀三千兩已登記在冊,你呢?”

  按照丁世雄、黃天霸的計劃、待到席散客去土匪運糧時,攔腰分截,打散外邊土匪,剿滅莊內(nèi)土匪,擒殺劉三禿子。想不到橫生枝節(jié),婚筵上先殺出一個程咬金。又殺出一個尉遲恭。高恒是個極聰朋的人,又多讀邸報,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犢崮、盂良崮、臥牛山幾處匪案破滅,莫非他們暗自聚結(jié),要重新在黑風崖立旗放炮?”“迎霜閣”……“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曾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與朝廷公然敵對的逆犯。刑部曾懸賞三萬兩銀子,通緝?nèi)珖鴩兰铀巡,這個“一技花”可不是尋常的土匪。自從傅恒帶兵消滅了黑查山白蓮教之后,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恒頭“嗡”地一下漲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巧黃夭霸走了過來,對高恒耳語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動手,請八爺照顧好自己。”說完就要走開,高恒輕輕拉了一下他衣襟,小聲道:“這是‘一技花’!聽著,劉三禿子現(xiàn)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這個婆娘!”黃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頭一熱一拱,渾身熱血沸騰,咬著牙陰笑著穩(wěn)了穩(wěn)神低聲答應道:“是,標下明白!”便退了下去。

  劉三禿子和易瑛仍在爭吵不休。劉三禿子吼道:“明明他媽的兩千四百兩,怎么冒充三千兩?欺負我這個連賬本子都看不懂的么?”

  “你是個野雞把式土匪,送禮打八折的道理,說給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兩,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什么禮也不送!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給你五十石度荒,余下的我們?nèi)耍?rdquo;

  “那要看我朋友樂意不樂意!”

  “叫出你的朋友來!”

  劉三禿子一邊說話,一邊冷不防起了一個虎躍,凌空一個轉(zhuǎn)身“唰”地拔出腰間的鑌鐵方頭刀向易瑛砍了過去,只見雪亮的寒光一閃,一團茫茫白霧升起,遮住眾人眼目,似乎見到易瑛的一顆人頭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驚呼一聲愣在當?shù),黑風寨的嘍羅們發(fā)一聲喊,齊聲喝彩“好!”但人們立刻又被易瑛驚得魂不歸竅。她雖然沒了頭,但并不倒下,腔子里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團團白霧。從影影綽綽的霧氣里,傳來格格笑聲,說道:“好惡作劇么!”又噗地一吹,滿堂霧霾盡散依舊酒菜雜陳、紅燭高燒!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易瑛正倒掛在梁上,只聽她哈哈笑道:“方才我略施替身術,就將你們這群狗才騙過,我的正身在此!”

  “憑你這點下作本領,敢在綠林稱豪稱霸?”易瑛縱身跳下向驚恐得五官錯位的劉三禿子逼近前去,仍舊一臉淡談的微笑,說道:“我乃無極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統(tǒng)了山東四路好漢,原來是要借你山寨暫度饑荒的,只你這心胸、這功夫居于群雄之上,誰肯服你?倒是這位胡兄弟是個仗義的熱血男子!胡兄弟,我們聯(lián)起寨來吧,共推你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說話,將手一拱說道:“愿和易先生聯(lián)寨!寨主我是不當?shù),能者為長,就請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無非是個義氣相投。”易瑛說道:“我主持,那就是強賓壓主了!再說,我也有許多不便出面的地方,我在這山寨也不過暫住一時,還是由胡大哥來當寨主,我算是客,成么?”正說話間,劉三禿子不知幾時已經(jīng)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污穢,到東圊里將手在茅池中攪了攪,淋淋漓漓地跑著來到堂口,粗聲嚎笑道:“兄弟們!他是白蓮教,反叛朝廷,十惡不赦!入咱們寨子只會給咱們招禍!打呀!嘴里咬出血噴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說著一撲身便沖過去,雙腳一擰,一個旱地拔蔥跳到桌面上,立時碗兒盞兒盤兒壺兒杯兒攪了個稀里嘩啦,劉三禿子的手下“唿”地站起一片,拔刀噴血便沖過來。易瑛一聲吆呼,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聲:“撤到堂外打,免得傷了自己人——”話音未落,黃天霸在暗陬里連發(fā)兩枚飛鏢如兩道黑線疾射而來,饒是易瑛眼明手疾,只躲過-鏢,另一鏢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帶倒刺的鏢一看,說道:“好,黃九齡爺們也來了!官軍在這里有埋伏,咱們齊心合力打官軍吶!”

  但此刻堂上堂下燭光已經(jīng)齊滅,四五股綠林豪強合計二百余人,加上官軍的精兵一百多人攪成一團,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七八百賓客如鳥獸散。高恒藏在一堆空酒甕間,聽著外頭交戰(zhàn)的兵器聲,想要看個究竟,卻哪里能夠?那廳中的人東一團西一伙亂打一氣,竟都是見人就殺,根本無法“齊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橫七豎八到處是尸體。有一位來搬酒壇子砸人的,搬了一個又一個,高恒見再也藏不住,他心里一急也舉起一個壇子照黑影猛砸過去。那人見酒壇子也會自動飛起來,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來:“媽呀!這屋里有鬼!有鬼一一。!”慘叫著連蹦帶跳地逃出大內(nèi)外……所有的人都被他這恐怖的叫聲嚇了一跳,唿哨著發(fā)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邊,雖然仍是沒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燦爛,黑風崖的土匪、易瑛帶的各路好漢和官軍各自打著暗號漸漸重新聚攏。直到此刻,易瑛才驚覺,原來廳中并不止兩路人馬,居然還有這么多來路不明的人!因見胡印中隨在身邊,便問道:“胡哥,這左近地面有沒有駐官軍?”

  “沒有。”胡印中在暗地里搖頭,說道:“歷來這里是四不管地面兒,消息最靈。黑風寨還專門派人到省城打探過,各衙門都沒有動靜——不過廳西站的這一群人太齊整了,都勒著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這一定是一小股官軍來偷襲黑風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里,急急招手叫過一個中年高個子漢子,低聲說道:“燕哥,我們許是撞到官軍網(wǎng)里了,這一小股是牽制我們的,肯定還有大隊官軍策應或者埋伏,得趕緊尋思脫身!”那姓燕的卻不著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胡哥,還說什么燕哥?請他帶著咱們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騰地一陣火起:我剛剛改換門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給我一碗涼漿水?!忍了忍卻沒吱聲。

  “燕哥,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兒,”易瑛的口氣軟中帶硬,“你帶三十個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們打散!不然我們走哪他們跟哪,這帖膏藥的滋味可不好受!”姓燕的說道:“我?guī)Р涣唆斏侥侨河⑿,還是叫皇甫水強領著打吧。我就跟著你,當個保鏢,保你和胡哥,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氣,這姓燕的嘔氣嘔得真是太豈有此理了!遂冷冷說道:“燕哥好大胸襟!看來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沒說完,易瑛便一口截斷了:“胡哥不說這些——燕入云,你聽不聽我的號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個小角色,聽到對面這個男子就是大鬧九江府,劫牢獄救出“一枝花”的燕入云大俠,心里不禁一緊:這大俠器量這么小,往后怎么共事?……思量間隊伍已經(jīng)拉開架勢向官軍包抄過去。劉三禿子在西邊也吆喝:“我們綠林義氣,和尚不親帽兒親!打呀——殺盡這些兵才有活路啊!”腳步雜沓著也向官軍逼去。

  高恒從酒壇子堆里跑出來,官軍已經(jīng)聚齊。他渾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黃天霸忙將良己的大氅脫下給他披上。丁世雄眼見敵人分三路攻來,人數(shù)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綠林悍盜,心中不禁一陣發(fā)毛:不但兵敗自己難辭其咎,就是高恒傷了一根毫毛,自己也擔待不起。他小聲對黃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們敗了,你只管護著高大人就成!”黃天霸手指骨節(jié)捏得格巴響,說道:“他們?nèi)硕啵墒侨诵牟积R,不一定就敗給他們——”他突然靈機一動,雙手卷成喇叭高聲叫道:“綠林兄弟們?我是黃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飛鏢黃滾就是家,祖,我也是綠林里豪杰的后裔——誰不懂清世綠林無下場?大家為賊為盜,也不過為饑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這個易瑛,就是白蓮教里的頭號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亂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惡大罪,朝廷有旨意,拿住這賊子賞銀三萬兩!臬臺大人有指令,有誰能將‘一枝花’擒殺者,免罪給官,賞銀照舊,甘心從逆者株連九族!兄弟們,反戈一擊呀,這發(fā)財升官機會千載難逢呀!我的飛鏢已經(jīng)打傷了她,她沒有多大本事——大家齊上,拿住她呀!”

  包抄著官軍的劉三禿子匪眾們立時一陣竊竊私議,接著“嗷”地齊聲嚎叫:“我們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獻功啊!”喊著,一群黃蜂似地擁過來。“一枝花”帶的人本來就只有百余人,又分了兩股攻敵,這一下禍起蕭墻之內(nèi),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圍住不能前進。右路燕人云見情勢有變,立刻帶隊回攻,立時雙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場上打成一團。

  丁世雄聽著一片乒乓亂響的兵器撞擊聲,對坐在石碾上的高恒說道:“高大人,黑風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對手,咱們該上了!”高恒一對賊亮的眸子閃爍著,半晌才道:“坐山觀虎斗,其樂無窮!忙什么?叫他們只管廝殺!”

  但雙方實力懸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煙工夫,劉三禿子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口中大罵:“官軍真他媽小人,坐山觀虎斗,老蔣、風緊——咱們走吧!”說罷呼哨一聲帶著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帶著各路英雄大喊一聲“殺!”黑鴉鴉一片卷地撲來,頃刻之間便和官軍交上了火。那“一枝花”身影飄忽,雙手掣劍直沖丁世雄殺來。高恒原本想假鎮(zhèn)定,穩(wěn)住人心,見官軍猶如潰堤之水,連滾帶爬地向北逃竄。幾個隨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他再也沉不住氣,一滾身便鉆進碾盤下的石洞里。黃天霸卻還在戀戰(zhàn),滿心想獨擒“一枝花”。他自四發(fā)起習武練藝,已練出一身硬功。混戰(zhàn)中他已經(jīng)刺倒了七名好漢,一邊將刀舞得像銀陀螺似的護住門戶,一邊口中大叫:“‘一枝花’!你這臭不要臉的妖婆!敢和黃二爺較量么?一對一地干一場!”

  “有什么不敢?”“一枝花”大聲應道:“眾人都散開,我來處置這個朝廷走狗,綠林敗類!”

  眾人立刻四散,給他二人騰出一片空場。星光下,只見“一枝花”手持雙劍凝神不發(fā),黃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兒站定。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齊上,刀劍相拼一陣鈍響,立刻火花四濺!暗影里但見黃天霸威猛剽悍,步履穩(wěn)健,一把刀旋天舞地毫無定方。“一技花”身影飄忽,似仙女臨世,轉(zhuǎn)側(cè)不定如鬼如魅。這幾路好漢都是刀頭營生,廝殺半世的武林高手,見這二人這般身手,無不暗自駭然。黃天霸原以為“一枝花”不過會一點魔術妖法,事前便將鏢和刀都在女廁里穢污了,又懷揣著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一定會手到擒來的。不料交上手才曉得,對方雙劍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人化境地。那兩柄劍如龍似蛇,進擊吞吐寂然無聲,刀劍相交,時而覺得對方虛若無物,時而又覺得力道沉猛。她那劍竟然能伸能縮能屈能直,有時一格之下,劍尖居然像蛇信一樣直撲面門。至此,黃天霸才知道這位乾隆皇帝幾番下旨、嚴令捕拿的女強水,并非等閑之輩。黃天霸心里愈慌手腳愈亂,心知難以力取。“一枝花”一劍刺來,他也不格擋,突然一個大后仰鐵板一樣躺在地上,口中呻吟一聲:“哎喲!”“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劍又刺,就在這一剎那間,黃天霸挺然而起,將偌大一包石灰照她臉上砸了過去,接著一個虎躍,閉著眼屏著氣橫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霧中似乎砍著了什么,聽“一枝花”輕呼一聲“!”接著便是倒地的聲音。

  “反賦!”黃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縱身一躍,掃地一樣鏜刀橫削,口中道:“還不束手就擒?!”話音剛落,便聽遠處一枝花的聲氣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黃天霸發(fā)呆間頰上已經(jīng)著了暗器,拔下來一看,是一根細長的銀針,簪子一樣,一頭攢著朵梅花。黃家自負以暗器稱霸武林,著了這一下,黃天霸頓時勃然大怒索性插刀于地,雙手左一鏢右一鏢,一鞠躬間,背手三鏢齊發(fā),打得花樣百出。飛鏢竟似取不盡用不竭,層出不窮只管打向“一枝花”。眾人不禁都看呆了。只見黃天霸越打越是無力,最后竟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噗嗵”一聲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時透過氣來,看星星時,已是戌未亥初時辰,她小臂受了鏢傷,激戰(zhàn)中又被黃天霸削了臀部一刀,當著這么多男人,又不便包扎,此時靜心,兩處傷口都攢心價疼痛,所幸是臀部沒傷到筋骨,流血不多,強忍著,半身坐在碾盤石上,說道:“官軍不會只有這一點人。把黃天霸拖過來,我要問話!”只聽一聲答應,早有人架了黃天霸過來。

  高恒一直躲在碾盤下,離“一枝花”的腳只有三寸來遠,外邊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噗”地噴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聽“一枝花”問道:“醒來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陰毒暗器,你這臭婆娘!”黃天霸道,“我死也不服!”

  “一枝花”噗哧一笑,說道:“你用石灰、用臟鏢傷人,不‘陰毒’么?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點惜才。說——官軍來了多少人,外邊的伏兵設在哪條道上,有多少數(shù)目?你說實話,突圍出去后我放你一條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約不曉得我這鏢,說是個‘醉’,其是個‘瘋’字兒。方才往傷口上噴了水,這會字怎么樣?痛不痛?癢不癢?麻不麻?——你看,你有點定不住神了吧?快說實話,我給你解藥。不然一會兒發(fā)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滿地打滾,麻得四肢僵直,又癢得萬蟻鉆心!再不服藥,子時也就醉到閻羅爺那里去了!”說罷又淺笑一聲。

  黃天霸試著提了提氣,果然頰上傷處又疼又癢又麻,伸手搔摩時,都發(fā)作在骨頭上,全沒個撈摸處。他心里一急,更覺麻癢難當。遂橫眉豎目戟指“一技花”,咬牙冷笑道:“我豈有降你之理?當年我黃家歸順雍正爺,竇爾敦、生鐵佛邀集你‘一技花’部下,殺我一門七十二口,大哥的腸子都掛在樹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燒死……此恨不雪何以為人?!”

  “你不要嘴硬,少時你就知道厲害!”

  “‘一枝花’,你這毒鏢縱然如炮烙蠆池,我黃天霸如有一語相求,不是黃門后代!”

  說話間,那毒鏢藥性已是發(fā)作,黃天霸覺得渾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脈里像有億萬只螞蟻在蠕動嚙咬,頭也眩暈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癢時,皮膚卻又麻木不仁毫無知覺。自知今日難以生還,仰天大叫一聲:“黃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盡。突然“一枝花”一揚手“啪啪”又打來兩鏢!

  “你——你——?!”

  黃天霸倏地轉(zhuǎn)過身來,眼中閃著怒火盯視“一枝花”,卻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說了一句,又是一笑,“不過我變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這兩鏢是解藥。”黃天霸試了試,果然覺得肌膚里已不再那么癢,搔起來也有了知覺,骨頭也不像方才那樣灼人。他撥出了打在肩腫上的兩枝鏢丟在地上,惡狠狠說道:“要我降,你休想,怎么個死法都是一樣。”

  “你是條漢子,我放你一馬。”“一枝花”似乎有點神色黯然,不無惋惜地說道:“當年攻殺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擔這個干系。——你走吧!”

  “?!”

  “走吧!”

  黃天霸身上傷毒漸止,從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枝花”的身影,緩緩向北退著,口中道:“異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馬!不過今日之辱,也必當有報!”說著一鞠躬,從背脊上飛出一枝鏢,墨線一般無聲無息地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時全無一點防備,正正地被射中前胸,連哼也沒及哼一聲咕咚一聲倒在潮濕的地上。

  “好個不要臉賊!”胡印中頓時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枝花”叫住了,氣息微弱地說道:“兄弟們,這是各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們現(xiàn)在險境中,沒有山頭也沒有糧,更指望不上別人來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東進直隸,到太行山尋個立足地。山東,不能呆了。”

  她說一句,蹲在身邊的燕入云嗯一聲,嗓音里帶著哽咽,站在—邊的胡印中此時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間的微妙關系,遂說道:“易——山主,您這么義氣,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護著您騎驢走路,我?guī)藬嗪螅蹅冏甙。?rdquo;燕入云似乎也很感動,說道:“兄弟你夠義氣,好!還有一條,明日突到桑橋,就得化整為零進平原。不如現(xiàn)在就說清楚,要是今晚和官軍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隸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結(jié)。”“一校花”似乎受傷很重,喘著聲說道:“這樣很好,傳令下去吧!”

  高恒在石碾盤下,躬著腰、別著腿、撅著屁股、扭著項,一直窩了足一個時辰。心里盼著丁世雄來救,偏偏是絕無動靜,想著賊人說一陣也就去了,誰知就在他眼前籌劃起逃跑計劃,說個沒完,急得這位風流的國舅爺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里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蟲在身上腿上亂爬亂叮,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耳聽著外邊腳步聲走遠了,高恒才將頭伸出洞外。忽然,遠處傳來隱隱喊殺聲,他又嚇得急忙縮回洞里,側(cè)耳聽那喊殺聲潮水松濤般傳來,看來足有上千的人,他的雙眼陡地一亮——劉統(tǒng)勛派的矮應官兵來了!他發(fā)狂似地從碾盤下跳出,歇斯底里地大叫:“丁世雄!你們這些膽小鬼!‘一枝花’早就飛了.還縮頭烏龜似地躲著!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退守內(nèi)院的丁世雄自接應黃天霸平安回去,清點人數(shù),只余了四十多人,又不見了藩臺大人,沖出去尋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撈了便宜。此時聽高恒扯著破鑼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黃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帶兵開門一擁而出,果見高恒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二門外的空場上喊叫。此刻眾人打著火把,看這位“高八爺”,只見他前襟后背褲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濕的黑泥,亂蓬蓬的發(fā)辮上也都沾滿了驢糞草屑。黃天霸卻是極會奉迎的,說道:“爺敢情獨個兒在外邊和他們周旋了這大陣子?”說話間外邊無數(shù)火把己擁進院子,當頭的千總飛也似跑來,就地扎個千兒說道:“標下傅勇,是濟南綠營第三標第四棚長,奉劉大人鈞令前來接應!”

  “敵人已經(jīng)被我擊潰逃跑!”高恒大聲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向桑橋一帶追擊,他們要從桑橋向直隸流竄,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這里歇息,打到桑橋,生擒‘一枝花’才見功勞!”

  “扎……”

  “不要怕累,告訴弟兄們,回省我從藩庫撥銀,每人十兩!擒住一名要匪賞一千兩——回頭我自然要保舉你!”

  “扎!”

  火把光焰里,高恒顯得十分精神氣派,見傅勇去了,笑謂馬本善道:“我們與敵廝殺周旋一夜,東家犒勞一下吧?弄點酒來,我們邊吃邊商議給皇上寫奏折。”說著又睨了馬申氏一眼,馬申氏忙別轉(zhuǎn)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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