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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出租屋

  那年秋天,我搬進(jìn)這間小房,她就曾表情嚴(yán)肅地告訴我:既然住進(jìn)來了,就要嚴(yán)格地遵守這兒的規(guī)矩,不能喧嘩,不能隨便帶人進(jìn)來,還有就是,要按時繳納房租。我看著她布滿皺紋的臉,狠狠地點了點頭,嘴里還不住地應(yīng)酬著說好。

  她驗證到我誠懇的態(tài)度,這才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佝僂著腰,邁著小碎步,返回她的屋子去,臨進(jìn)門那一剎,她偏過頭對我笑著說,就是看你是老實人才招你進(jìn)來住的。我連忙點頭說謝謝。

  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一個人在大城市里生活,她是我的第一個房東。她姓甚名誰我至今不知道,她的確切年紀(jì)也始終是個謎,不過從她的一頭白發(fā)看,最起碼也應(yīng)該有八十多了。她每天早上起床很晚,飯通常是在下午吃,然后便開始打麻將,打到晚上11點左右,再吃一頓夜宵。

  因為時間的錯位,我和她相處的機(jī)會竟很少,即便在一套房子里共處,她大部分時間也是忙于打麻將,而我則會把全部精力放在寫自己的作品上。

  可是有時候也不。

  偶爾在深夜,忙于工作的我餓極了,便會拿著一包泡面跑去用她的煤氣灶做吃的,火煮泡面香,她大多會聞味而來。

  “用煤氣省著點,要錢的,”她坐在燈繩下的小板凳上嘀咕。哦,我應(yīng)了一句,覺得很不好意思,背對著她不出聲。要不你也吃點兒吧,我突發(fā)奇想。這么晚了……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吃點兒吧,我再次要求她吃,再放點兒青菜,你少吃點兒。她呵呵地笑起來,站起來幫我去水池子那里洗青菜。

  泡面沒多久便煮好了,端著飯碗,我們總覺得應(yīng)該說點兒什么才好,于是,我們便開始關(guān)心起彼此的人生來。從談話里,她知道了我不成形的理想,知道了我過去的經(jīng)歷,知道了我現(xiàn)在的處境。可能是有著太多的人生歷練,她對于我的慷慨措辭,總是看得很淡,一邊笑,一邊說蠻好的蠻好的,努力努力。而我,也了解到她其實有好幾個子女,他們?nèi)谕獾毓ぷ?她覺得跟誰也住不慣,所以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住在這里。我很佩服她的勇氣,問你有時候會害怕嗎?她咯咯地笑著說:“怕什么?不是還有這么多人陪我打麻將嗎,再說不是還有你嗎,有個人住在這屋子里,總歸好些,而且租給年輕人也蠻好,沒負(fù)擔(dān)。”我略抱歉意地笑笑。

  溫柔的夜被燈火照亮了邊沿,我和她在一盞燈下的對談,清清淡淡的,陌生人之間的暖意,就仿佛我們頭上的燈,照亮了彼此人生中的一段旅程。

  從此,我和她便經(jīng)常在深夜,我們都從繁忙的白天解脫出來的時候,在那個小小的廚房里會餐。從最初的泡面到一鍋香菇雞湯,我和房東的私交顯然持續(xù)升級著,我們很是陶醉于這樣的分享,簡簡單單,沒有算計,沒有防備。

  交流得多了,我發(fā)現(xiàn)老太太其實是很寂寞,走到人生的邊緣,她似乎沒什么事兒可做,孩子不在身邊,每天只能無休止地打麻將來填充自己過多的時間。我常說,要不有機(jī)會我陪你出去走走?可她總是說不用,玩玩麻將就好。

  當(dāng)然,我和老太太的相處也不是沒有摩擦。

  冬天過到一大半,外頭已能滴水成冰?赡苁俏也贿m應(yīng)北方的光禿禿的冷,隨著氣溫的下降,我的寫作竟越發(fā)梗塞,下筆時總是有種灰蒙蒙的無力感,再加上因為工作的緣故無法回家過年,我的心情便更加滯重了。

  大年三十,我從外頭吃完飯回來,坐在窗邊的桌子旁,微微開著窗,遙對窗外的萬家燈火,隱隱約約,竟有電視機(jī)的聲音透出來,誰家沒關(guān)好門的廚房,也會時不時飄來各色的菜香,黃黑的天幕上,已經(jīng)有人開始放花炮。我承認(rèn)我想家了。我打開電腦,對著熒光閃閃的屏幕,一個字也敲不出來,我執(zhí)拗地胡亂打著,一串串不成形的句子在白屏上跳躍,過了好一陣兒,我才抵抗住窗外世俗的誘惑,專心寫起東西來。哪曉得隔壁的老太太們卻把麻將打得天響,嘩啦嘩啦的洗牌聲、啪啪啪的摔牌聲,讓我心中的火氣直往上躥,我硬憋到晚上10點半,老太太們絲毫沒有要散場的意思,在墻壁這一邊的我,還聽到兩個老太太差點兒為了一個牌吵起來。我坐在床邊,暗暗告訴自己,要忍耐要忍耐,11點再不走就發(fā)飆。

  時鐘歡快地走著,我在屋里來回轉(zhuǎn)悠,時不時地望望南墻的鐘面,時間一到,我想也不想,立刻沖出去,拉開她的房門吼叫:“一年到頭打,大年夜的,能不能消停點兒!”看見我扭曲的臉,屋內(nèi)搓麻的四個人愣住了,房東屋里的座鐘慢了一點兒,這才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報起時間,每報一聲,那機(jī)巧的座鐘里便會出來個小人跳一圈舞蹈,好像在諷刺我的魯莽。“你干什么?”老太太說話了,“大年夜的,這不我們幾個老姐妹沒地方去么!”她站起身來,把牌一推,板凳往后一踢,說不打了不打了,三個牌搭子見勢頭不對,也紛紛站起來,從我手邊抽身而過,拉門離開。

  我和老太太的友好關(guān)系這算是正式破裂。

  雖然她沒有趕我走,也沒有提退租的事兒,但是從那以后,她再沒同我說過話,即便是我深夜跑到廚房做吃的,她也不再會熱絡(luò)地湊過來,而寧愿孤零零地去衛(wèi)生間打一盆熱水,端到自己屋里去泡腳。

  這樣的冷戰(zhàn)生活,讓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有好幾次,我都想請她吃頓飯,賠個不是,好打開這尷尬的局面,可每次回到家里,看到她僵冷的面容,一時間,我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就這么拖拖拉拉,我竟然適應(yīng)了兩人之間的這種漠然狀態(tài),回來的時候,我便一頭鉆進(jìn)自己的屋子,塞上耳塞,抵抗外界的喧囂,可即便如此,內(nèi)心的焦灼,我卻不知道如何面對。有幾次,為了求和,我?guī)退I了豆?jié){油條作為早餐放在門口,也被她原物退還到廚房的桌上。

  我覺得很惘然,好像小時候,無心犯了個不可彌補(bǔ)的大錯。

  直到那個夏夜。

  我剛到家不久,她忽然穿得整整齊齊——一套藏青色的小西裝,綰了個大髻,提著個買菜用的大布包,敲響了我的房門。“你忙不忙,不忙就陪我出去走走,”她扶著門框問。我慌著站起身來,說不忙,胡亂穿了件衣服,便挽著她走進(jìn)了無邊的夜色。

  走到小區(qū)旁的三叉路口,她停住腳步,轉(zhuǎn)頭對我說,你去路邊找個石子來。我摸著黑,在路邊的樹叢里找出一枚小石子,遞到她手上。她也不看我,只嘆了口氣,慢慢地彎下腰,蹲在地上,在人行道的空地上畫了個圓,然后從包里掏出好幾沓草紙,放在圈內(nèi)。她劃了根火柴,小心地引火,那草紙一下就燃了起來。她直起身,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那草紙熊熊燒著,一陣風(fēng)過來,那燒盡的紙灰黑中透紅,被吹得好高。來拿錢吧,她突然說了一句。我站在她身后,似乎明白了一切。等紙燒盡,地上只剩下黑灰一片,她才拉了一下我的手臂,轉(zhuǎn)身離開。

  已經(jīng)走了三十年了,她淡淡地說。

  從這天起,老太太持續(xù)了好幾天憂郁狀態(tài),不過好在夏天還沒結(jié)束,她便又開始了以前的麻將生活。

  可還沒等到樹葉飄落,路上滿地金黃,我便因為工作調(diào)動的緣故,離開了這個城市。等到再次回來,已經(jīng)是三年后。

  前幾天,我因拜訪一位長者,碰巧路過我住過的這條街,便特地買了東西去看老太太?蛇沒踏上三樓的臺階,我便遠(yuǎn)遠(yuǎn)發(fā)現(xiàn)那門庭已經(jīng)改換,原來的小鐵門變成了大大的全封閉防盜門。我按響了門鈴,里面有人出來,我說明了來意,那人卻告訴我,老太太已經(jīng)不在好久了。

  中青在線-中國青年報■伊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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