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紀曉嵐繁叢理政務(wù) 葉天士駕前論歧黃

  “石庵兄,王廉,是你們二位!”福康安自然不似眾人那樣恭肅屏息,挪身出席笑吟吟向劉墉一揖,一邊讓座兒,一邊說道:“如今石庵名聲直逼延清公了!要不了幾日,鼓兒詞說書攤子上準出新篇兒——劉石庵私訪一枝花,黃天霸大戰(zhàn)青龍門!你爺們真給咱們大清朝廷長臉了——老王,你怎么也來了,莫非皇上有旨意給我不成?二位坐,正經(jīng)的揚州烤全豬還沒上來呢!”

  劉墉微笑著盯著福康安。他見過傅恒,那是何等深沉穩(wěn)健老成練達的人,怎么養(yǎng)出這么個兒子,說浮躁,言語舉止雍容大方,帶著貴氣;說凝重,卻又這般饒舌,言語里透著裝腔作勢“充大人”的味道。他自己也是個喜熱鬧愛說話的,一頭受朝廷嘉獎表彰,一頭被父親訓得狗血淋頭,罵他“賣弄學識追逐浮名,頑鈍不可救藥”,將彼比此,劉墉心中不禁暗笑,卻一臉莊重,從袖中抽出一份加了火漆印的通封書簡,說道:“這是紀曉嵐大人封好,托我?guī)Ыo四爺?shù)摹Uf里邊有令尊傅爵相的家書,也是給您的——皇上已經(jīng)從南京啟駕,后日就到儀征,然后駕幸揚州。王公公來傳旨知會去儀征接駕的官員,我來揚州指揮車駕駐蹕關(guān)防的事宜。”

  ?蛋猜犝f有父親的信,臉上已改了莊容。忙雙手接過。就燭光下默默注視移時,仔細拆開了,小心翼翼抽出看時,頭一封就是父親的,那一筆顏體楷書真是再熟悉不過,只寫得略潦草點:

  福康安吾兒:前接汝代母書家函已悉。見字學稍正,文筆尚清通,方為爾欣幸。又見汝母急函,云汝不遵母訓,已執(zhí)意南行,且欲請旨赴我行在!你實在昏憒不孝極矣!爾,少年人也,志學之年而不志于學。不知社稷廟堂之重,徒欲以血氣匹夫之勇,而乃立功于朝廷耶?是謂無自知之明之極,吾甚鄙之!

  看到這里,福康安已經(jīng)漲紅了臉,鼻尖上冒出細汗,接下來的辭氣更具嚴厲。

  吾家世代勛戚,受皇上糜身難報之恩,惟當栗栗儆戒,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學成而后出仕,練通而后效力。爾自思之,知農(nóng)夫稼穡之苦、輸賦之艱否?知機樞之臣、府縣之令事君焦慮憂心之如焚、撫民之瘼猶若新創(chuàng)之傷否?即以軍旅之事,莎羅奔偏居一隅撮爾小族,已兩敗王師,朝廷三誅大臣!夫其慶復、訥親、張廣泗輩,喪師辱國、身敗名裂,固已不足道。即以吾視之,爾之才具,尚不及此三者之十一!

  他撇了撇嘴,舌頭頂了一下腮幫,往下看:

  無自知之明,亦無知人之明,資質(zhì)即佳,亦黯昧人也。以黯昧之粗材事君事父,且不念高堂之母依閭期盼焦悶欲死,爾之不忠不孝黯昧無知,吾不知何以訓誨矣!爾若來軍前,則吾之軍法,正為汝設(shè)!

  看到這里,?蛋惨驯橙裘⒋蹋ㄉ砗钩……小心折起來,再看紀昀的信,卻是不長,一色極漂亮的鐘王小楷端正細膩:

  ?蛋彩佬肘x悉:傅老大人軍書急件附函。特委昀代為轉(zhuǎn)呈,諒已覽知。夫責之彌過,是望之彌切愛之彌深也。兄達人,必不待昀言也。此函系兄出京二十日由成都欽差行轅發(fā)來,已經(jīng)御覽,囑昀已復傅中堂矣。旨意“教?蛋布磥黼S駕”,兄見此函,徑往儀征叩見主上可也。紀昀拜書勿勿不云。乾隆某年月日。

  ?蛋苍俜赣H的信,既無日期注明,亦無地址,才想起軍中通書不得泄露日時行藏的規(guī)矩,老爺子身為主帥,如此細心,也真令人佩服。他嘆息一聲,對眾人笑道:“又挨父親一通罵,這番大志難酬矣!”又問王廉:“都有誰的旨意赴儀征?”

  “有江淮河督盧焯,昨天已經(jīng)離開揚州了。”王廉喑著公鴨嗓兒搬指頭說道:“有安徽巡撫格爾濟,住在高橋驛站;清江河漕總督署理陸逢春;有莊親王爺允祿,住天寧寺;司道以下官員只有竇光鼐,他是降兩級處分,又特旨去迎駕的。余外還有江西鹽運使,福建海寧糧道,彰州糧道,臺灣知府高風梧,這幾位住迎駕橋驛站……”他一口氣說了五十多個人,指頭搬了一輪又一輪,誰甚么官爵,住在哪個所在,甚么時候傳旨,甚么時候啟程去儀征,說得一絲不亂。魚登水此時才知道,小小揚州府城里,竟住了這么多炙手可熱的朝廷要員。?蛋猜牭脤W,眉頭時皺時舒,聽完笑道:“十六老親王也在揚州?很該拜望一下的——只是這位竇蘭卿有意思:他彈劾高恒,高恒已經(jīng)拿問,前時都說他升兩級,這回又說他降了,既降級處分,又榮與迎駕,這到底怎么回事?我都弄糊涂了!”

  王廉聽了便不吱聲。?蛋残睦镅┝,乾隆皇帝待遇太監(jiān)最為酷苛,但有一言參政,或泄露內(nèi)廷言語,處分只有一條:慎刑司皇標水火棍交權(quán)齊下,打不斷氣兒只管打。當下一笑,說道:“沒興頭再吃你們的揚州烤豬了。石庵、老王,隨便吃一點,說一會子話再去。石庵不要一臉怪物相,你的家法我曉得,我們家法是軍法!這餐飯是我的東道,銀子化的再多也是干凈錢!”劉墉只是笑著推卻:“我吃了一肚子揚州夾肉米粽才來,脹得打呃兒呢!老王要餓,陪四爺只管吃就是了。”王廉冒雪傳旨,早已跑得饑腸轆轆,謝了座兒,從火鍋里撈出一盤子羊肉片兒拌了佐料悶頭大嚼。劉墉坐在東壁烤火看書。眾人沒了興頭,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

  “老馬要到南京,明兒和我順道兒同行。”?蛋蚕胫婑{,一會兒又想起父親的信,又思念母親,滿腹心事吃了幾口,見眾人紛紛要辭,說道:“和坤回北京,我今晚寫信給額娘,還有鸝兒你都給我?guī)?mdash;—還有給桂中堂的信——上回你說想到鑾輿衛(wèi)辦差,信里也都說了。就這樣,散了罷!”

  揚州至儀征只有八十里旱路,都是鋪墊了又鋪墊的黃土細沙驛道,平日極好走的,只因被了雪,便行得艱遲了。?蛋埠婉R二侉子同乘一抬馱轎,所有從人長隨一律留揚州。只帶王吉保胡克敬兩個小廝各騎一頭走騾跟著,天不亮便起程,待到儀征縣城時,已是下午未末申初時牌。那雪片兒懶懶散散稀稀疏疏,已有停下來的意思。

  福康安兩次來江南省,儀征是常經(jīng)之路,再熟悉不過的。一下轎便愣住了:這是儀征?沿城那道彎彎曲曲的護城河,淤泥已全部清掉,草堤不翼而飛,全都換上臥底起頂?shù)拇笄嗍瘲l,岸上還加了護欄。和紫禁城外金水河全無二致。破敗的城墻只留下舊磚根基,上半截直到碟雉箭垛全用臨清磚重新砌起,整個城門箭樓都扒掉了重加修造,仿正陽門建制,朱漆金裝,映在雪光之下,飛檐斗拱危樓嵯峨,莊嚴堂皇紫翠交輝煌煌令人不敢逼視。環(huán)城驛道,城門口進去南北大街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崗,都是北京隨駕扈從的善捕營校尉——所謂羽林軍的就是了——站在雪地里釘子似的目不邪視,穿著簇新的袍褂官靴,個個腰中懸刀——雖是不禁行人,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南北正街,一街兩行店肆行鋪都敞著,家家戶戶門前果酒累累案香裊裊,卻似死絕了一城人似的,連一個閑人影兒不見,連一聲犬吠不聞。馬二侉子見他呆呆的出神,笑道:“四爺甭詫異,國家有倒山之力嘛!銀子只要盡著化,我馬二侉子兩個月打扮儀征,再讓四爺不認的一次!——行宮在城北玄武崗上,我是個佐雜宮兒,不能陪四爺過去了。我住西下草橋驛站。爺有甚么吩咐,小廝們過去交待一聲兒就是。大后天我就去南京,到了再給四爺寄請安帖子。”

  當下二人別過。?蛋自覺在這城里坐轎太惹眼,只帶了吉保和小胡沿路逶迄步行向北。街道也不甚長。雪是隨落隨掃的,地下只潮潤而已,十分好走。只半頓飯光景已到城北行宮闕下。那一番壯觀威嚴比之城南更不必多說,單是行宮南墻,沿崗之下。綿延起落,全是漢白玉座底,紅壁上覆黃瓦,足有二里遠近,宮門前九龍照壁遮掩了,一重重龍樓鳳闕隱現(xiàn)在柏檜雪松之間,說不出的肅穆閎深,令人凜凜敬畏。在左掖門遞了牌子。掌閽的蘇拉太監(jiān)指著西側(cè)一帶偏殿說道:“請大人到那邊,盡北頭是軍機大臣當值房。您是特旨召見的,由紀中堂引見。”?蛋部磿r,果見西偏殿北房門前站著幾個太監(jiān),還有兩個內(nèi)務(wù)府官員綽約面熟。沿殿長廊檐下設(shè)著長條凳子,十幾個等候接見的官員一個個羔皮重裘正襟危坐著聽招呼。因沿著卵石甬道大步過來。鵠立在門前的當值太監(jiān)卜智早已瞭見是他過來,進門去,似乎稟說了幾句甚么,出來笑著招手兒道:“四爺,紀中堂有吩咐的。請先進來見面兒。”福康安微一頷首跨步進屋里來。外邊雪光刺目,乍一進門,只覺得暖烘烘又濕又悶一股熱氣,甚么也看不清,定定神才見屋里幾個矮杌子都坐著人,靠南墻設(shè)一張椅子,坐著一位長弧臉白凈面皮的中年人,是個二品大員,?蛋舱J識,是新任河漕總督盧焯;東墻窗下一員也認得,是江南巡撫范時捷,一臉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挨下來的官員有四五個,面熟面生不等,只一個竇光鼐認得,板著臉面無表情坐著?课鲏σ涣锘鹂唬唤嵌训靡化B疊都是文書卷宗,一個黑胖高大的中年官員,三品頂戴丟在一邊,粗壯的辮子隨便挽在項間,盤膝坐在炕桌后正伏案疾書,似乎在寫信。這人和傅府淵源極深,福康安熟得不能再熟,就是俗間號稱“第一才子”的禮部侍郎加尚書銜、軍機處行走大臣紀昀了。

  “四世兄到了,請這邊炕沿上坐。”紀昀手不停揮、眼盯著信紙說道:“這里畢竟不比北京,將就些兒罷……”說著已經(jīng)寫完,吹了吹墨跡,偏身下炕,用通封書簡封了,遞給盧焯,說道:“秋池兄,這信你帶給安徽布政使郭明,七十萬兩銀子,一文錢也沒得加的,清明節(jié)前疏通蕪湖黃河道。差使辦不好,摘了頂子聽部議。我紀昀先就不能容他!三萬河工民夫,一錢七分工價,料是現(xiàn)成的,憑甚么不夠用?他支吾你有兩條,一是你犯過新補官,諒你不敢惹事;二是下頭吏目一層層克扣工銀發(fā)財,他自己也難駕馭。萬歲爺昨兒見我,說盧焯有類于郭誘,乃是君子犯過,根性還是好的,你只管放膽去辦差,不必有后顧之憂。”

  盧焯本來坐著,聽到乾隆皇帝說自己,忙起身恭聽了,說道:“請紀大人代奏:盧焯罪余犯官,不敢謬承萬歲金獎。惟以洗心革面,努力任事,稍贖前愆,而報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高天厚地之恩!——紀中堂這信,我一到清江立刻交給郭明。黃漕交匯處的淤沙,今春一定疏浚,不敢明哲保身!有一等貪墨瀆職從河工銀子中取利的胥吏,我依舊要請王命旗牌斬他幾個——還有一件事請示紀公,黃河入海處新淤田三千余頃,浙江巡撫衙門咨文要劃歸海寧府,已經(jīng)回文拒絕,這是應份戶部管轄的,發(fā)到地方立刻就賤賣了。請示這地是交部,還是暫歸河漕總督衙門收管?”

  “歸你衙門管吧。戶部正在清理康熙以來的治河淤田。銀賬田畝三不符,窩里炮兒廝纏得一塌糊涂。再撥官田不是亂上加亂?”紀昀從靴頁子里取出煙斗,點燃了猛抽一口,自失地一笑。“這是阿桂再三交待過的,照他的辦。我回京又要料理四庫全書的事,這類事往后請他指示就是了。”見盧焯要走,又叫住了,說道:“方才你說要請王命斬人,這是主上給你的權(quán),有些當場作案,當場拿住的,可以正法幾個,也就是個震攝作用。尋常查處,還是要報部奏明,明正典型以示朝廷至公至正之意,要老百姓也都曉得國家不肯姑息養(yǎng)奸。這一條盧公切切在意。”盧焯答應著去了。紀昀把目光轉(zhuǎn)向范時捷挨身的一個官員,臉色已經(jīng)鐵青下來,問道:“你就是蕪湖糧道周克己?”

  那官員慌亂地站起身來,木杌子上的釘子掛了他的袍角,踉蹌了一下才站穩(wěn),蒼白著臉哆哆嗦嗦說道:“是……卑職周克己。”

  “二十八個人護一隊漕船,蔡七只有八個人,劫了糧船,搶走一千兩銀子,沒一個人敢上前護船!你這蕪湖道當?shù)煤茫?rdquo;

  “卑職平日訓管不嚴……回大人,賊人武藝高強也是真的。”

  “你當時在哪里?”

  “糧道衙門。”

  “聽到匪報,不去救援,反而關(guān)門閉戶,是甚么緣故?”

  “回,回中堂……”周克己兩條腿抖得厲害,顫顫軟軟的直要往下跪,“當?shù)乩习傩找捕忌洗Z搶糧食……,他們報說‘起反了’……我想著護衙要緊……”

  他羅羅嗦嗦還在往下說,紀昀已轉(zhuǎn)過臉去,對范時捷說道:“請老兄來就是這么回事。蔡七劫銀砸船后,有人見他逃往常州。不能不防著他渡海逃亡。還有一個叫林爽文的,是易瑛黨羽,省里要著力查拿。拿不到活的尸首也要。一枝花設(shè)的白蓮教教眾,除了蔡七這樣鋌而走險的兇悍之徒,多是愚夫愚婦蒙昧無知信教的,這些人不但不能拿,還要加意撫恤,總之是教百姓知道皇恩浩蕩,教匪丑類不足恃就是了。”他臉轉(zhuǎn)向坐在第三位的高鳳梧,高風悟也忙站起來。紀昀臉上掛出一絲微笑,說道:“昨晚談了半夜,沒有多話再說了,臺灣水程遙遠,倭寇、海盜、外洋行商很多,情勢與內(nèi)地有異,民風也甚刁悍,不是善治的尋常州府。象林爽文,他就是臺灣人,還有蔡七這些匪徒,窮極逃亡,臺灣也是駐足地兒。把你那些拆爛污風花雪月先收收,整頓一下駐臺營兵。存糧不能少于半年,防患于萬一,也就有了萬全——聽懂了?”

  “聽明白了!”

  “你不要陛辭了。”紀昀看也不看尷尬得滿面通紅的周克己,對范時捷道:“老范代我設(shè)席送送高鳳梧。他最喜歡罵人‘龜兒子’,小心招他罵你!”

  ?蛋苍谂月牭靡恍。范時捷老官稔吏辦差干練,雍正朝留下的老臣始終榮寵的也只三五個,他是其中之一。只一宗毛病,生性喜歡挨人罵,三天沒人罵娘就郁郁寡歡,也不分個上下左右。有這一宗兒,寵信自歸寵信,始終到不得機樞主持部務(wù),只在封疆外任上轉(zhuǎn)悠,高鳳梧早想笑,唯是這里不是地方,生人太多,遂湊了范時捷耳畔小聲道:“老雜毛烏龜?shù)?mdash;—吃你酒去!”眾人都沒聽見,范時捷已是精神煥發(fā)渾身通泰,笑著對紀昀說:“這小子值得我一送。”便和高鳳梧聯(lián)袂辭去。紀昀這才斂了笑容,對周克己道:“那里頭自然有亂民起哄,并沒有起反的事,是翁家青幫的人趕到,在運河上拿賊!你多少策應一下,也不至于逃了蔡七——國家官守都似你這樣子,早就敗壞糟透了。萬歲爺要把你交部議,頂子留這里,回去聽旨發(fā)落!”

  “是是是……老師教訓的是……”周克己面如土色,抖著手指摘下青金石頂戴放在炕沿下,一步一退卻身退了出去。

  “地地道道一個廢物,卻作得一手好制藝,還是我取中的門生,真令人慚愧!”紀昀嘆道:“這么下去還了得?蔡七劫船,連把刀也沒帶,腰里別著鐮就上船了,道臺衙門里番役四五十號人,別說策應,齊吼一聲蔡七也唬軟了,光天化日之下碼頭人眾之地,公然就讓他得了手,怎么不叫主子雷霆震怒?”他從茶吊子里倒兩杯釅茶,送?蛋惨槐,自己一杯幾口飲干了,熬得有點發(fā)紅的眼睛瞇著,一眼看見大太監(jiān)王八恥從行宮正寢過來,料是有旨傳見,對余下的幾個人說道:“除了竇蘭卿,你們幾位老兄已經(jīng)引見過了,明日可以啟程赴任。陜西現(xiàn)是尹元長公經(jīng)略,兼著陜甘總督,昨天有折子來,榆林城里無榆樹,風沙一夜埋深井。〉轿靼惨娨,就說萬歲的話,榆林廳即使每天掘一次井,糧庫也不能撤。山西大同,陜北河套康熙年間栽的樹都伐光了,一片沙漠瀚海,你們都是那里新任府縣令,三年考績,考你們甚么?種草栽樹。銀子戶部可以撥一點,種糧不要錢,全部放賑,要有甚么難處,可以寫信稟到軍機處來。就這樣吧——直截回任上去,不要到北京去了。亂鉆刺找門路投靠山總歸沒有用處的。”

  王八恥進來已有一會子了,只紀昀安排政務(wù)口不停說,忙得唇焦舌燥,便在旁垂手等著。待紀昀打發(fā)幾個官員退出,王八恥方笑道:“紀大人,主子叫進呢!福四爺也去見駕——還有竇光鼐大人,也一同進去。”?蛋裁泶“是”,竇光鼐肅然驚立,深深一躬,答道:“臣領(lǐng)旨!”?蛋矒]著扇骨兒敲了王八恥腦門子一下,笑道:“如今是副都太監(jiān)了吧?這回跟主子南巡,真?zhèn)兒狐假虎威一番了!四品藍翎子,太監(jiān)里頭一份!”王八恥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伸脖子咧嘴兒一臉媚態(tài)說道:“那還不是托了主子主子娘娘的福?這份差使是體面,只沒得外快——象王義,蹲在揚州,銀子嘩嘩的往懷里流!”紀昀最愛恢諧打趣的人,此刻忙得焦灼,只略正正衣冠,說道:“走吧!”

  雪還在飄。楊花一樣的絨絮像被吹散了的蒲公英,在空中蕩來蕩去,零零星星的已不成氣候。三個人跟著王八恥沿西甬道向北,從月輝門向東進來,已到行宮丹墀之下。乾隆的隨身侍衛(wèi)巴特爾仗劍在殿前巡戈,見他們一行過來,迎前兩步,硬橛橛說道:“主人在東殿,召見醫(yī)生,你們進去!”竇光鼐怔了一下,這人說話怎么這味兒??蛋矃s知巴特爾是蒙古人,梗直憨厚極的一個人,努力學說漢話,尚帶不出平常人語隨情轉(zhuǎn)的調(diào)兒的緣故。紀昀含笑點頭,遂不入正殿,徑在東殿門口彈彈袍角,洪聲稟道:“臣紀昀、福康安、竇光鼐奉召見駕!”一時便聽里邊乾隆的聲氣道:

  “進來吧。”

  隨聲便有小蘇拉太監(jiān)出來挑簾子,紀昀等人魚貫而入。竇光鼐留神看時,三楹大殿四壁大玻璃窗,甚是明亮軒敞,東邊一盤炕,設(shè)著文案卷桌,文房四寶俱全,堆著幾摞尺許高的奏折文書,下邊黃袱跪墊上長跪著一個干瘦半老頭子,青緞袍子黑馬褂略嫌大些,一說話三磕頭,額前已磕得烏青,瞧著有點可笑?磺耙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碩身玉立體態(tài)瀟灑,戴一頂中毛本色貂皮緞臺冠,醬色江綢面青頦袍,套一襲貂皮黃面褂,腰間束著金帶頭線鈕帶,冠玉一樣白凈清秀的臉上,彎眉下一雙眼睛漆黑幽深,不時閃爍著,似乎若有所思。如果不是頰下和唇側(cè)兩翼修整得極精致的胡子,看去無論如何只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這就是“當今萬歲”乾隆皇帝了。

  乾隆皇帝面南臨窗,微微鎖起的眉頭凝望外頭天井里的一株大烏桕樹,目光睨見三人進來行禮,擺手示意起身,卻問醫(yī)士道:“葉天士,你方才說皇后脈象八會不齊,和太醫(yī)院駱秉心說的三焦不聚,是不是一回事?”

  “三焦不聚是老生之談。”醫(yī)士依舊叩頭,嗓門兒卻是又高又尖。還微微帶著嘶嘎,“一餐飲食不周,一夜失眠焦慮,一身著衣寒暖不正,邪氣入于腠里,即如傷風感冒咳嗽打噴嚏,去切脈,都能切出個‘三焦不齊’來。所謂八會,就是腑會太倉、臟會奔脅、髓會絕骨、筋會陽陵泉、血會鬲俞、骨會太杼、脈會木淵、氣會三焦。三焦不齊充其量是氣會不齊而已,只是八會之一。人但血衰體贏氣逆,七表脈陽而實陰,八里脈陰而實陽,辟如天之四時顫倒,地之五行錯亂,魂離無所附主,那眾位太醫(yī)還敢說只是個三焦不齊,我學生真不知道該怎么說好了。”說罷還是磕頭。?蛋苍缏犝f過這個葉天士,揚州人都叫他“天醫(yī)星”,生死人肉白骨,傳成了神仙。只是撒漫不羈,不高興一萬兩銀子請不動,高興了一文錢不取也治病。見他在乾隆面前頭磕得不計其數(shù),說話口氣卻全無君臣分際那份溫良恭儉讓,連“我學生”都抗聲而出,不禁肚里暗笑。乾隆似乎已不是第一次接見葉天士,并不計較他言語冒撞,只一邊聽一邊沉吟,霽顏問道:“朕于醫(yī)理只是一通半解,皇后現(xiàn)在看去只是苦累些,厭進飲食,你說的令朕心驚啊——到底于性命有礙沒有呢?”葉天士又復叩頭,仍舊禮數(shù)虔過十二分,言語唐突不可聞:“皇上確是圣明,于醫(yī)理而言,小民的見識確也是一通半解——但據(jù)我看,比之太醫(yī)院御醫(yī),要高出百倍!他們不是通不通解不解的事,是順惡諛病投人所好,在那里信口雌黃哄皇上高興!按五臟所好,肺病好哭,脾病好歌,腎病好呻吟,肝病好呼叫,心病好妄言,皇后五者皆備而不哭不歌無呻吟無叫呼無妄言,只是使性用忍壓了病。這固然是娘娘盛德,非常人所能的,然而于病實無益處。郁結(jié)愈重,寬抒愈艱,蓄之既久,其發(fā)必速。少則三月,多則一年——”他愣愣伸出一個手指,“一年之內(nèi),皇上就甚么都知道了!”說完忽覺失口,“啪”地扇自己一個耳光,伏地又是叩頭,“小人這張嘴笨死了!醫(yī)者有割股之心,總求皇上體諒……”

  ?蛋财鹣嚷犓麄冎v論醫(yī)道覺得冗悶,看葉天士形容兒又覺可笑。見說皇后病勢兇險,情事關(guān)己,心一下子提得老高,臉色頓時蒼白了:父親遠在四川,母親在北京,姑姑身染沉疴,自己如何當起“娘家人”這個角色?萬一驟生變故,又何以處間幾頭安慰?皇后就是傅家靠山,之后傅家榮名威權(quán)乃至朝政人事會不會有出人意表的更張,似乎也不能不想……福康安當然不知乾隆是自己的生父,但這位姑父皇上的關(guān)懷之心卻如麗日春風無時無地不能感受,只不過他把這當成了姑姑的蔭庇……正沒做理會處,卻聽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說的直令人心驚,朕聽著出冷汗呢!蔡桓公說扁鵲‘醫(yī)者好以不治以為功’,朕不作那樣的昏君。葉天士,無論你說的驗與不驗,朕不罪你,只不可向人傳言皇后的病,引動朝局不安,否則驗與不驗,朕都不容你。你可聽明白了?”

  “是,是是!”葉天士驀地冒出冷汗,叩頭道:“小人雖然山野,斷不敢妄言宮闈朝政,自干罪戾!除了傻蛋——不不不,除非昏憒得不知死活,誰敢這些事上觸霉頭呢?您說!”

  話說的沒有一句錯的,仍舊是個前恭后倨,少了臣下回奏皇帝問話時必不可少的那份溫婉,那份顫顫兢兢的敬畏。一句“您說”,紀昀和?蛋猜犃硕际切睦镆痪荆樕献兩,覺得這位醫(yī)術(shù)高超的當代華陀于人情世故真是一竅不通到了極處。正思量間,乾隆嘆息一聲說道:“皇后說你是個‘醫(yī)癡’。別說是太醫(yī)院的副主院,三品的?荡蠓,就低品的醫(yī)士、醫(yī)正,放在尋常醫(yī)生,也是求之不得的。真正的盛世隱者,攜術(shù)濟生,朕不但不罪你,且是很賞識你的。不過,既遇上了朕,也就是你的福緣;遇上了皇后,也就是你的醫(yī)緣。眼下還不能放你還山,象你這秉性兒,進太醫(yī)院那窩子里,幾天也就作踐了你或染黑了你,可惜了兒的。算是朕請來的客人,隨侍奉駕,盡力護持皇后,平安過去這一年,你就賜金還山,如何?”

  “這是皇恩如天浩蕩,是小民醫(yī)藥濟世修來的福緣……”葉天士俯伏在地連連頓首,“仰告皇上,皇后娘娘的清恙確是積重難返,醫(yī)得好醫(yī)不好實所難言,小民必定殫竭神思以盡綿薄,斷不敢有半點疏忽怠慢……”見乾隆無話,叩頭卻身退出殿去。

  乾隆目光晶瀅閃爍,望著葉天士瘦矮的身材沿著長廊蹊蹊遠去,長長舒了一口氣,轉(zhuǎn)過臉來,猶自面帶戚容,說道:“有些人有些事,天子也不得強而為之!”紀昀道:“皇上要留用,也不是難事。四海之內(nèi)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這是不得有例外的。”乾隆點點頭,卻道:“強而為之,他當然理應奉詔,但象這樣的做了官反而無趣,太醫(yī)院門戶之見、妒忌之情朕也略約知道,葉天士進院,不久就毀了。不講這事了,荷蘭葡萄牙還有英吉利這幾國進的貢單帶來了沒有?”

  “貢物已經(jīng)遵旨繳王八恥,請?zhí)罄戏馉、娘娘過目。”紀昀忙從袖中抽出一疊紙雙手呈上,陪笑說道:“這是三國貢物貢單。他們上的賀表已經(jīng)御覽,辭氣是極仰承天恩的。禮部四夷館的人接見三國特使,來軍機處稟報,說一切禮儀均可從藩國冕旒覲見天子的規(guī)矩。只有跪拜一條,洋人生就的腿不會雙膝打彎兒,—條腿跪了見他們女王、國王,是他們本國自古以來的章程,求主子體察他們可憐見兒的,準允他們將就成禮。”

  乾隆“嗯”了一聲,接過貢物單,只見上面密密麻麻寫著:

  繞指柔刀劍八十柄、旃檀樹四十株、西洋小白牛二十四頭(高一尺四寸,長二尺有奇)、荷蘭馬二十四匹、玻璃箱六口、牡丁香二十斤、哆羅尼絨五百疋,六足龜一只、孔雀二十只、馴象十六頭、三角三目牛一頭、大珊瑚珠十串、照身大鏡五十面、奇秀琥珀一百又八塊、中哆羅呢絨五百疋、織金大絨毯六十領(lǐng)、文采細織布六十疋,大細布三千疋、白毛里布二千疋、大自鳴鐘十座、大硫璃燈五十盞、聚耀燭臺十懸、異式琉璃盞五百八十一塊、丁香一百二十擔、冰片一百三十二斤、甜肉豆寇十四甕、鑲金小箱十只,內(nèi)丁香油、薔薇花油、檀香油、桂花油各六罐,葡萄酒二十桶、大象牙五支、鑲金馬銃五十把、精細馬銃五十把、彩色皮帶一百二十佩、鑲金馬鏡中用繡彩皮帶六十佩,精細鳥銃四十把、鑲金佩刀一百二十把、雙利闊劍二十把、金花卑利劍二十把、起花佩刀六十把、鑲金雙利劍二十把、照星水月鏡十執(zhí)、江河照水鏡十執(zhí)、雕制夾板三十只……

  后邊還有五六頁,都是西洋外貨,一一備細注明產(chǎn)地用途,乾隆也無心細看,又翻荷蘭國隨貢賀表,辭氣亦是十二分恭敬:“圣明重統(tǒng),繼天立極。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動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則,蕩蕩難名……外邦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異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露……”乾隆看著,臉上氣色慢慢霽和起來,指著一行字問道:“這個貢使瑪訥撒爾達攝是哪一國的?好似聽過這個名字似的。”

  “回皇上,”紀昀笑道,“康熙二十一年,大西洋傅爾都加利亞國的瑪訥撒爾達攝來中國進過貢。因為當時這個外夷從來不通中國,圣祖爺賞賜加了一倍。這次來的是老瑪?shù)脑鴮O,斣G撒爾達攝是他們一族的姓。”乾隆仰面想了想,又問:“既是康熙朝已經(jīng)向化,因何不肯年年朝覲歲貢?”紀昀躬身道:“彼國距中土遙隔數(shù)萬里水域,航行四年才能抵達。廣州海關(guān)道奏聞,來的都不是尋常木船,是鐵甲船用火輪沖動,船上架火炮以防?,才能輾轉(zhuǎn)前來——因此,愈能見其國冕旒歸化天朝的誠心;噬鲜ッ鳎毡玖鹎蚓嘀袊M绢H近,幾次貢船尚且為狂滔吞沒,彼國歷經(jīng)千難萬折,才得在日本暫息。所以,來貢雖然稀疏,其忠悃愛君之志不讓鄰近諸藩國的。”

  乾隆沉吟片刻,說道:“既這么著,賞賜還照康熙朝的例,比近屬外夷外藩加倍,以彰其誠心歸化之意。”他頓了一下,又問:“有沒有尹繼善的折子?有人密折奏聞,他帶了袁枚去西安。袁枚隨意更張制度,發(fā)賣荒山荒田,當?shù)乜N紳很有些微詞的。他任甘陜總督是權(quán)宜之計,要緊的是統(tǒng)籌西北軍務(wù),一來策應傅恒金川之役,二來預備將來西北準部回部用兵,地方上賦稅糧錢這些事,干預那么多做甚么?他一向在江南、廣東這些地方,北方情形不同,吏情也不熟。得罪的人太多,眾口鑠金,將來這個軍機大臣不好作。”

  “臣以為這正是尹繼善過人之處。”紀昀從容回奏道,“西北地瘠民疲,歷來國家都要耗軍庫存糧賑濟,發(fā)賣官田給窮民墾荒,一者每年可省數(shù)百萬石糧食,二者老百姓不致于年年仰盼賑濟,使刁墮之徒良善貧民有所生業(yè)。歷來官賣荒山荒田價錢低廉幾乎是白送,官府把持惜售,是囤積居奇,希圖富戶購買,從中索賂以飽私囊,論其心實不可問!這件事前日甘肅布政使齊赫也有奏聞,是請甘陜一例準允發(fā)賣的,阿桂和臣意見相同,也有信來,待節(jié)略謄清,一并奏呈御覽。”乾隆恍然憬悟間,一笑說道:“這是慮國裕民的好事,不要寫節(jié)略了,連信一同遞來,朕朱批發(fā)回照準。江南的淤地涸田不能賣,甚至陜甘的荒地荒山要大力發(fā)賣,可以貸賃賒購。天下之大,不可不察而一例處置,你寫信給甘陜兩省巡撫,要聽尹繼善軍政民政裁奪。若為小人蠱惑,妄作非議,將來后悔莫及!”紀昀笑道:“皇上如此批復,甘陜兩省皆蒙雨露之恩!這里地廣人稀,江南生滋日繁,地土昂貴,因地因時施政,廟謨運獨,各處百姓皆得沐化皇恩矣!”

  說到江南地土,乾隆當即想起高恒私賣涸田的事,一哂說道:“如今官場墨吏撈起錢來,真有捏沙成團手段,水銀瀉地無孔不入。肥缺有肥缺的辦法,苦缺有苦缺的能耐。朕夙夜孜孜勤求化理,哪成想化出這么一大幫見錢眼開孜孜不倦撈錢的黑心臣子!——高恒和錢度的案子怎么樣?他們有沒有認罪服辯?”紀昀道:“這是劉統(tǒng)勛辦理的差使,臣不能詳知備細。聽統(tǒng)勛閑談,錢度是有問必招,私自販銅,經(jīng)營古董生意,和高恒勾手官賣私鹽都是有的。販銅販鹽觸犯律條,他推給高恒,自己只認個‘從中分潤’;高恒牙根咬得緊,只認自己帷薄不修,沾花惹草尋歡作樂的事都供認不諱,事涉銅鹽錢糧。他就是個啞巴。又不能動刑,逼問急了,只口口聲聲要面見萬歲爺造膝直陳。錢度的宗旨是攀咬,咬了一大群三司道臺以上的官,府縣以下的一個不提,頭一份就咬到高恒身上,大有弄成法不制眾的光景。劉統(tǒng)勛說,他辦了一輩子案子,這么棘手的還從沒遇見過。”乾隆原本端著杯子凝神貫注地聽著,紀昀說得他心中煩躁,竟一口茶沒有喝。待紀昀住口,他的臉色已變得鐵青,“咚”地將杯重重墩在案上,背著手踱了幾步,喑啞的嗓音帶著顫聲,說道:“卑污!”他胸部呼呼喘氣,已是脹得滿臉通紅血脈賁張,眼見就要龍顏大怒,目光睨了一下一言不吱聲垂頭站著的竇光鼐,頓了一下才平靜了些,說道:“紀昀?蛋材沁呰蛔由献恕——竇光鼐,你跪下,朕有話說。”

  “臣,竇光鼐,”竇光鼐一直俯首聽著乾隆和紀昀對話,屏氣靜息思量著如何應對皇上問話,乍聽提到自己名字,身上還是倏地顫了一下,一提袍角便跪了下去,“恭聆圣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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