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牛舐犢父子情深 少年盛壯圖報重恩

  劉統(tǒng)勛不說“處分”,說“事”,裴興仁靳文魁大覺意外,不約而同抬起頭來,詫異地看著劉統(tǒng)勛。

  “我查閱了你們兩個吏部的考功檔。”劉統(tǒng)勛嘆息一聲說道:“裴興仁在淮陰上,率民工護堤,決潰后帶三百營兵,親自下水堵決口,保住了十三個鄉(xiāng)不遭洪水淹沒。淮陰人聽說你出事,萬人聯(lián)名折遞北京保你。還有,在江寧興修水利,植桑二十頃,口碑也還好。靳文魁是行伍出身,西海一戰(zhàn)帶二十騎踹了羅布藏丹增三個營,因年羹堯敗壞出事,沒有敘功。跟岳鐘麒魚卡之戰(zhàn)身受七創(chuàng)死戰(zhàn)不退,保功在案的……”他沒有說完,裴靳二人都已聽得涕泗滂沱聲哽氣咽,抱頭坐著渾身顫栗抽搐,直要放聲兒。裴興仁用手捶著頭,哽著聲泣道:“我是枉讀了圣賢詩書……老中堂您別說了。我自己敗壞了自己,這罪有甚么可道的?……”靳文魁滿臉是淚,也是哽咽不能成聲:“請朝廷還叫我充軍去,我有武藝,還能出一把力……”

  劉統(tǒng)勛也不勝慨嘆,說道:“說是水至清無魚,這也忒渾濁了些。官場渾濁到這一步,實在遠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也不能特特地責備你們濁清。念及你們昔日勞績,行為卑污但不全為了中飽私囊,與貪污納賄終究有別,阿桂中堂有信,請從輕處分,岳鐘麒也保了靳文魁。酌情再三,這么一直拘押下去也不是事兒,我請旨將你們革職留任,皇上說‘他們在揚州名聲敗壞,已經(jīng)無法留任’,派你們到軍中,到傅中堂麾下效力,你們怎么想?”

  “愿意!”二人幾乎同時說道。因話里夾著乾隆旨意,忙都離位叩頭。裴興仁道:“這是皇上如天浩蕩之恩,臣敢不勉力效命以贖前愆……”

  劉統(tǒng)勛掏出懷表看了看,已是將近子時二刻,因惦記著劉墉還在堂房等候,便站起身來,說道:“要囑咐的話太多,得從三字經(jīng)給你們起講!歸攏起來,洗雪恥辱只有兩樣東西,一是功勞,立功再立功,加上第二,就是時間。從茲之后一直立功建業(yè),人們才能把你們的丟人現(xiàn)眼的尷尬事看淡了,漸漸忘去了——到四川傅中堂必定還有一番教訓,你們聽他的就是了——我已經(jīng)下條子發(fā)還你們財產(chǎn),回去安頓一下家屬,三天之后啟程——去吧!”二人一迭連聲答應著起身辭去。劉統(tǒng)勛送至書房門口便住了腳,因見劉墉站在門外冬青樹下,便問:“你怎么不在上房寺候?”

  “父親在這邊忙碌,兒子在上房閑坐著不安。”劉墉說道,“再說,那幾位太監(jiān)侍奉得忒殷勤,兒子也消受不得。”

  劉統(tǒng)勛看了狗娘養(yǎng)的一眼,不禁一個莞爾。他本意也心疼兒子勞乏,讓他休歇一下,誰知爺兩個都是不會享受的。因道:“回去坐著說差使太氣悶了,陪我一道兒散步走走吧。”說著移步出來,因見西院月洞門口掛著一盞米黃西瓜燈門外雪景綽約,是座小花園,便踱了過去,劉墉緊隨父親,在側(cè)畔照應,狗娘養(yǎng)的只遙遙尾隨他們爺兩個后頭跟著聽招呼。

  已經(jīng)不記得有多長時間,父子兩個能這樣清夜游悠閑適逍遙地一道相處了。他們既是父子,又是上下司,一個極品大員,一個司道小吏,按官場制度原本應是回避的,但乾隆特殊信任,免了這一層。父子同部,辦的又是同一差使,偏兩個人都是自覺受恩深重,拼著鞠躬盡瘁為朝廷奔走效勞的。自離北京,同負乾隆巡幸扈從安全責任,密彌相處,比在家中見面說話時辰還多,卻從來語不涉私,說是父子,毋寧說更象上下公事往來。此刻,滿天的蓮花云象一幅彩繪畫圖,一輪虧蝕了少半的月亮在云中緩慢穿度,將花園亭子,修竹茂林和塘邊厚厚的殘雪鍍了一抹水銀似的光。靜極了的子夜更深,一絲風也沒有。池塘里的水是深黝的藏藍色,曲曲折折的卵石小徑是青白色,高低錯落的房舍在凄迷朦朧的夜色中隱顯不定,給人一種跳躍游浮的感覺。時而云遮月晦,一切又沉浸在迷蒙徉徜飄忽不定之中。父子兩個都覺得有很多話,又覺得甚么也不必說,心里都有一份溫馨貼切的親情。忽然,劉墉一把扶住了父親,說道:“父親,水洼!”

  “你到底年輕,我的眼神是愈來愈不中用了……”劉統(tǒng)勛已是一腳踩進水洼里,忙抽出腳來,“黑泥白水紫花路①,連白水都看不清了。”劉墉道:“父親其實還在盛壯之年,只是苦熬作事太認真了。兒子一直想勸您,學尹繼善,學張衡臣年輕時候兒;別學傅六爺、孫嘉淦和史貽直——傅六爺別看身子骨兒好,這么著干下去,幾年下來就挺不住了。”“從你眼里早就看出你想說的這些話了。”劉統(tǒng)勛道,“不說這個。一個揚州防務,一個蔡七等人下落——你的差使怎么樣?”

 、儆暌棺吣酀袈方(jīng)驗。

  劉墉默然了一下,說道:“揚州關防是水旱兩路并重。旱路布置和南京一樣,善捕營官宿衛(wèi),內(nèi)中隨駕二十名待衛(wèi),城內(nèi)是揚州府和揚州鎮(zhèn)守使衙門負責,城外由南京總督衙門調(diào)了兩棚綠營,福建將軍行轅也是兩棚,分成兩層,各不統(tǒng)屬在城外兩層布防。太湖水師調(diào)來一個協(xié)鎮(zhèn)指揮,三百艘劃艇歸他指揮,水手三千,布置在瘦西湖和各水汊港灣。尊父親的令,全部水師一律扮作民船,入城軍士都是暗哨。吳瞎子住瓜洲,負責制約糧鹽兩漕,青紅二幫;黃天霸的七徒弟黃富光原就是吃揚州地面的地棍,和現(xiàn)在揚州碼頭龍頭陸金生拜了把子,黑道傳令皇上南巡期間只準小竊,不準格打械斗橇門別鎖入戶大盜——黑白兩道其實都走通了,皇上安全可說是不會出大差錯的。”

  “我聽著也罷了。”劉統(tǒng)勛在暗中滿意地點點頭,口氣卻枯巴干癟,沒半點表彰的意思,“怎么魚登水告訴我,他衙門里還拿到二十多個無業(yè)游民一一在行宮附近窺探?”劉墉一聽便笑了,說道:“水師也拿有漕幫的人,幾個碼頭也拿有洪幫的人,黃天霸的十太保還被青幫捆了一繩子——這是防區(qū)界劃邊緣常有的事,都是護駕的,都要爭功勞臉面,各道又不相統(tǒng)管,自己人拿了自己人,鬧出笑話兒——這是兒子的責任,這陣子都忙到協(xié)調(diào)各路人馬上去了。”劉統(tǒng)勛問:“蔡七的下落呢?還有林爽文?”

  劉墉輕咳一聲,低頭思付片刻,說道:“蔡七是個土匪,岳濬在沂山剿了幾次,山太大,山洞也多,當?shù)匕傩沼械淖约壕褪前捣,有的通匪,幾次攻破寨子連個匪毛兒也不見。招安給他個縣尉,照樣暗地作案,吃館子嫖堂子無人管束得了,后來索性砸了縣庫攜銀逃亡,投奔了易瑛,F(xiàn)在這個無主游魂劫了兩次漕船,又砸鹽船,只弄了些吃的,銀子只搶到不足三十兩,青幫的人尾追,已經(jīng)又逃回山東,迷失了蹤跡。昨日快報遞過來,有人在微山湖見著了他,我已知會山東臬司速查速報,在微山湖四匝布網(wǎng)捉拿。林爽文不在其中,他有妖術,能撤豆布疑兵,布道傳法施藥,在臺灣很能蠱惑人心。山陰縣令其實已經(jīng)拿住了他,檻車解往南京,路過惡虎灘,無端的漲大水,沖走了押解的衙役兵士,被他從容破檻而出不知去向……”他低眉沉思,語氣沉重地說道,“一技花余黨胡印中、雷劍沒有捕獲,兒子心中不安,F(xiàn)在不怕他們活動,一活動我就知道了,耽心的是這幾個惡逆年紀都很輕,潛伏待機就不好辦。”

  “你雖然現(xiàn)在還是微未小員,皇上特簡直拔,其實是拿你當大員使用的。”劉統(tǒng)勛緩緩移動著步子,望著塘中蕩漾不定的云影浮光,聲音顯得暗啞沉重,“能慮到賊人‘潛伏待機’,這有點眼光了。皇上御極‘以寬為政’是甚么意思?就是滋繁生業(yè),一是太平,二是富庶。這兩條自盛唐至今,都是登峰造極。不錯,如今是盛世,也可說是極盛之世;隨之而來的,怠墮淫佚荒唐敗壞也是前所未有!你是讀過二十四史的,文景之治而后是甚么?王莽之亂!開元之治而后是甚么?天寶之亂!可以松懈的么?皇上即使南巡——這本就是大局——大局套小局武備文事凡百政務,每天還要料理六七個時辰,傅恒阿桂紀昀尹繼善還有我,哪個不是累死累活,你說尹繼善,現(xiàn)在他通宵失眠,強支著場面‘瀟灑’。君相晝夜不息處置國務,為的甚么?就是維持這個局面,使‘潛伏待機’之徒無機可乘!你勸我休息,不但我不受,我還要命你學習阿桂傅恒——我爺們世受君恩,不敢休息!”

  劉墉聽得心里一陣陣緊縮,又一陣陣發(fā)燙,沉重地說道:“兒子明白了。孫嘉淦病重,兒子去探望,病榻上喘息著說,最怕兒孫不肖,變成不堪一擊的紈挎之徒……如今富窮懸殊太大,是無藥可醫(yī)的隱患;田土兼并太厲害,也是無藥可醫(yī);甚至兒子想,吏治糟污不堪,貪官污吏似乎也是前赴后繼,斬不盡殺不絕!紀公說這也是‘野火燒不盡,惡風吹又生’!再下去就是政以賄成,宋明亡國殷鑒不遠,思之令人不寒而栗……”“政以賄成現(xiàn)今已經(jīng)有了苗頭。”劉統(tǒng)勛在暗處,只能看見他蒼老的側(cè)影,說不清是甚么口吻,“地方官想為任上辦點實事,光明正大的辦竟不中用,塞錢走路子鉆刺大員走好友同年的門子才成。不過,眼下幾位軍機大臣似乎還沒這個病;噬虾芷髦啬悖阋谛薜律隙嘤命c心。一味在辦案上用功夫,不讀書不養(yǎng)氣,就會變得庸祿瑣屑。講句功利的話,至多你就算個循吏而已,豈是丈夫抱負?”劉墉聽著聽著,已知他端起父親身份,忙躬身道:“兒子記住了!”

  “你也不容易。”劉統(tǒng)勛看著兒子已經(jīng)微微駝起的背,輕輕嘆息一聲,“你職位太低,指揮著許多比你官爵高得多的人;噬蠋状我愕穆氥,是我擋了——這不是我矯情,官升得太快,你本就樹敵甚多,更易成眾矢之的。你能事事辦得周全?你如今情勢,暫且處于低位多辦差使,于你有好處——你比不得?蛋,落草就是富貴根基。我看?蛋惨彩呛玫,只是性躁些,聰明是聰明絕頂了,一個小心快牛破車,二是懂得謹慎始終就好了。這話也是對你的告誡,明白么?”

  “明白,兒子明白。”

  “?蛋簿鸵鼐┝。”劉統(tǒng)勛道:“你這邊布防各項差使,交給范時捷——不許有疏漏!——你,還有黃天霸和?蛋餐。”

  “?蛋膊皇且呀(jīng)入值當差了么?”劉墉驚訝地問道:“再說,兒子這邊熟手差使,怎么也隨著回京?”

  “你位份太低,兒子。”劉統(tǒng)勛兩眼瞳仁閃爍著,止步望著周圍一片模糊景致,“位低而權(quán)重,要懂得韜晦,讓些功勞給別人,才稱得起個雍容大度——一路跟福康安,他有觀風巡閱的差使,你能幫著他些,自己也得歷練。我已經(jīng)委婉寫信告訴了阿桂。阿桂奏準皇上,調(diào)你回京查辦圓明園監(jiān)工盜料私賣案子。你不要小看了阿桂年輕,又是滿人——了不起的讀書人,一點就透的聰明人呢!”他突然覺得自己嘴碎,有了點張廷玉的味道,頓時打住,警覺地想:說這些做甚么?我今個這是怎么了?繃緊了嘴唇,冷冷說道:“就這些話,你好生在意。”

  前面是一帶花蘺,叢生的月季刺玫編成人來高的花洞,蜿蜒圍了池塘半匝,穿過去,便離進入花園的月洞門不遠了。此刻月輝稍明,疏落的月季枝條上掛著未化盡的殘雪,被月光鍍了一層銀灰色,象被誰用濡了水又蘸了水銀的筆,大寫意勾勒了幾筆,灰的褐的白的褚的各種色調(diào)毫無章法卻又天然混成遠近錯落交織在一處,模糊神秘,令人愈想看真切愈看不清楚。劉統(tǒng)勛便不再向前走,默默踅返身來,順原道往回走。至月洞門口,不無留戀地掃視一眼花園,自失地一笑,說道:“我在你這年紀,最喜愛這樣的夜色的。月光太明亮,反而不得。”一眼見犬吠挑著一盞西瓜燈站在門內(nèi)迎候,狗娘養(yǎng)的也陪站在旁,嘆了口氣道:“不要過來侍候了;厝(cè)房里歇著吧。我也要早點歇息,明日早晨不要過來請安,白天一整天我都在這,你過來我還有話仔細吩咐。”

  “是!”劉墉忙躬身道:“不過孩兒不能在這里過夜。黃天霸還在孩兒館院里等著:孩兒回去還要有所布置。”

  “去吧,去吧!”劉統(tǒng)勛甩手伸欠了一下,踅身向上房走,又回頭吩咐一句,“明天可以晏起一點……”

  劉墉一直目送父親背影消失在二門后,這才轉(zhuǎn)身出了劉統(tǒng)勛臨時官邸。向南兩箭之地,又踅進西向小道,座北朝南一個小四合院,便是他的館地。一進門劉墉便是一愣:不但自己住的上房燈燭輝煌人影幢幢,兩廂黃天霸和他徒弟十三太保的住屋也都燈火明亮,連門房東側(cè)的大廚房也亮著燈,似乎在燒茶,熱氣騰騰順門裊裊而出。黃天霸在上房早瞧見劉墉進來,忙挑簾出來迎接,謙卑地打了個千兒,稱呼卻仍是老稱呼,“少老板回來了!標下恭喜您吶!”接著他的徒弟都從各房過來,賈富春打頭,以下朱富敏、察富清、廖富華、高富英、梁富云、黃富光、黃富宗、黃富耀、黃富祖、黃富威、黃富揚共十二人依次排序在天井站定。黃天霸為首,一齊向他躬身施禮,一個個也都眉開眼笑面露喜色。劉墉不解地問道:“快四更天了吧,怎么都沒睡?我們?nèi)杖找娒妫趺呆[這么一出?”

  眾人都笑而不答。劉墉正自懵懂,?蛋惨褟纳戏刻艉煶鰜,還有兩個小蘇拉太監(jiān)一邊一個掌燈,徑在滴水檐下站定。?蛋泊髦匦碌拇竺弊樱ы敶黛陟陂W爍,八蟒五爪袍子外套白鷴補服,踏著靴子穩(wěn)穩(wěn)站著,一本正經(jīng)說道:“皇上有旨——劉墉跪聽!”

  “臣——劉墉!”劉墉萬萬沒想到這個辰光還會有旨意給自己,思量方才眾人光景,絕不象是壞消息兒,饒是如此,仍猝不及防一陣心慌,提了袍角跪下伏地行禮,心中兀自卜卜直跳,“——恭聆圣諭!”?蛋沧旖锹舆^一絲孩子氣的微笑,故作莊重從太監(jiān)手中取過圣旨,徐徐展開讀道:

  皇帝制日:元首明股愛良,社稷福祥也。爾劉統(tǒng)勛,劉墉父子佐朕理治,忠勤公能,素為朕所深知嘉許,且為內(nèi)外臣工所同仰,即閶閭衢巷野老百姓道路共知。惟爾父子份屬同僚公私一體,朕屢欲特簡升擢劉墉,劉統(tǒng)勛皆引回避之論代其子劉墉遜功謝辭矣!朕思國家論才制度,惟公惟義耳,豈得因統(tǒng)勛為朕重臣乃掩其子之功?然統(tǒng)勛忠敬真誠,朕素稔于胸,亦不欲過拂其意。今著?蛋残,劉墉著加兩級,晉太子少保,賞禮部侍郎銜,仍在刑部讞獄司暫任原職。即以巡風觀察使,與福康安閱查安徽、河南、山東、直隸諸省吏情民政,俟朕返京后引見述職。欽此!——此旨抄發(fā)軍機處諸大臣曉知,并各省總督巡撫將軍提督,吏部存檔。御筆又及!

  劉墉伏地靜聽?蛋铂槵橅炞x,只覺得胸中氣血涌動,五內(nèi)俱沸。此時憶起自一技花劫奪皇綱以來,自己受命隨父破案,驅(qū)馳數(shù)省,潛伏南京,側(cè)身于江湖黑白諸道,輾轉(zhuǎn)在一群官高權(quán)重的貪官污吏之中,無晝無夜辛勞辦差,種種委屈、疲憊、心倦神勞,種種沮喪無奈……都在這一道旨意中融化消散。細思乾隆這些話,竟比自己暗夜反側(cè)自訴胸臆還要堂皇貼切溫厚情深。?蛋矝]有讀完,他已是淚流縱橫,哭得軟倒在地,哽咽不能成語,說道:“臣……臣何敢當圣主如此眷愛,惟……惟有粉骨糜身……忠勤報主……繼……繼之以死而已……臣謝……謝恩……”

  “崇如,旨意已經(jīng)宣讀了,請起。”?蛋矝]有想到這道旨意會引得劉墉如此動情感傷,原先還微笑,見他伏著身子癱軟得竟一時不能起身,忙將旨本遞太監(jiān)手中,下階挽起劉墉,說道:“這是曠世恩典,天大的喜事嘛,該歡喜高興才是。怎么這模樣兒?……說句心里話,我真羨你。老延清公放手督責你辦差,有這個展才的用武之地。二十五歲,由進士而翰林、而主事、而觀風使,六品官當了東宮少傅,全憑自己真才實學做得來,一點也不沾父親的光,誰個不服?”他突然想起母親,真有點老母雞翼卵護雛似地“維持”自己,說了句“我額娘……唉……好在這口沖出四合院,我也‘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了!這一路走,咱們一邊散心玩兒,一邊實辦幾件事,跟你好生習學習學……”

  劉墉已經(jīng)恢復了平靜,聽到“一點不沾父親的光”,又聯(lián)想到父親的話,自己追捕易瑛、火焚觀楓樓一舉殲滅,要招多少人妒嫉?查處高恒錢度兩案,扳倒一個國舅兩個侍郎,都是舉朝聞名的紅極要員,其中勾扯絲連,明的暗的得罪了多少惹不起的人物。果若論功賞職,不啻于被推進一群餓狼之中任人撕咬!真的明白這一層,劉墉不但對父親的舐犢之情更其切膚感受,就是那份宰相度量城府之深也使他佩服得五體投地……聽福康安感慨謙遜,忙拭淚笑道:“瑤林少年英雄豪情壯志,正是公謹當年英姿煥發(fā)之時!兄癡長幾歲,自思是個庸祿之材,只是個以勤補拙罷了,怎么能和您比呢?”?蛋仓皇切,隨劉墉進屋落座,對黃天霸道:“就是我方才告訴你的,既然都布置妥當,就照你的主意,老朱掌總兒,富光負責協(xié)調(diào)這兒的江湖朋友維持局面;噬显谀涎财陂g各處太平,大家的差使也就算辦好了。江南和北方不同的,富庶是不用說了,一是離北京遠,二是各類工場作坊多,工人多、行幫多,三是和外洋來往多,奸詐屑小之徒容易串連鬧事,有些不明事體的讀書人還在那里妄分華夷滿漢之別。不出事則已,出事就不是小事。”

  “是,福爺說的標下都記明白了!”黃天霸永遠是一副謙恭里帶著自信的模樣,“少老板——不,劉少傅已經(jīng)幾次會議,和爺教訓得一樣。這次皇上如天浩蕩之恩,破一技花案子按野戰(zhàn)軍功記賞,并不單為拿了幾個賊,也是皇上期望我黃家一門在江南多為朝廷分憂!這是劉太傅少傅的抬舉,也是眾弟兄子弟幫襯得力。他們——”他指著手下十二個“太保”說道:“最小的也敘功進了千總,我家老爺子聽說我封了車騎校尉,在祠堂給祖上上香,自古鏢行藝館人家,這是江湖上從沒有過的榮耀!要是辜負了皇上大人這份重恩,叫我黃家一門斷子絕孫。爺,您只管放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思量了一下,除了我跟爺們,帶上黃富揚,他武功不是頂尖兒的,但江湖上趟得熟,心思也靈動些,一路照應也方便,二位大人看成不成?”劉墉便看?蛋病8?蛋矄柕溃“哪個叫黃富揚?”

  站在隊未的一個黑瘦矮個子應聲而出,卻是一臉痞子相,窩鼻稀眉擠巴眼兒,伶伶丁丁渾身帶著利落又有點狠瑣,似笑不笑說道:“標下就是!請福爺訓示!”“很好!”?蛋残Φ溃“有點時遷的形容兒,偷雞摸狗的勾當恐怕少不了。一邊和易瑛打,一邊號啕大哭的,就是你吧?”黃富揚眨巴著小眼笑道:“爺眼力不差。小的江湖外號就叫賽時遷,偷東西本事江南第一字號,本就是個賊出身。不過如今作了官,已經(jīng)改邪歸正!”說完近前給?蛋泊騻千兒,順便拽拽他袍角,咻著氣兒笑道:“爺?shù)呐圩咏莾赫戳四喟?hellip;…”將手一舉,不知這骯臟瘦子甚么手法,?蛋惭g御賜的漢玉墜兒、荷包、袖子里的一把金爪子兒竟都被他偷去!……福康安不禁目瞪口呆,黃富揚一樣一樣把竊物往桌上放,嘻皮笑臉道:“給福爺瞧個把戲,小的下不為例!”黃天霸沉了臉,斥道:“你賣弄甚么?退下!”黃富揚一縮脖子答道:“是!再不敢了!”?蛋埠呛谴笮,說道:“好!就是你,跟我們一路走!”

  黃天霸不禁一笑,因聽見遠處雞鳴,呵腰兒對劉墉說道:“是四更天了。福爺這會子也不好進里頭繳旨;少傅今個兒連晌覺也沒歇歇;依著標下,這上房東西兩間都收拾得干凈,將就困一會子,天也就亮了。明個——不,今個爺們還有一天忙活的,留揚州的這幾個徒弟,標下也要細細再安排一下差使。爺們沒別的指示,我們好退下了。”見劉墉點頭,黃天霸和眾太保略一行禮恭肅退下。

  屋里只剩了劉墉和?蛋病蓚人都錯過了困頭,不想到床上輾轉(zhuǎn)翻個兒,對坐在安樂椅上各自出神。他們早就相識的,劉墉在京時常去傅府,不過那是去見傅恒送案卷回事請示,福康安只是個掛名侍衛(wèi),廝見寒喧一禮而已。福康安天磺貴胃相府公子,養(yǎng)就的貴介氣負,禮敬劉墉,并不為是劉統(tǒng)勛的兒子,倒因劉墉兩榜進士點入翰林的份上居多。真正刮目相看,還是因這番江南之行,劉墉居中指揮調(diào)度,將縱橫七八省,朝廷幾次舉兵沒有撲滅的一枝花教眾一舉犁庭掃穴連根拔除,這份能耐這份咬牙定心的忍韌不能不令人佩服!在劉墉眼里,一向看?蛋彩莻天資聰穎不甚安分的公子哥兒,待知他違抗母命千里尋父請纓前敵,從北京一路趕來道途懲貪濟貧種種行徑,這般樣兒的滿族少年子弟竟是開國以來聞所未聞,也不免暗自嗟訝敬佩。此刻漏深孤燈之下,一個是機敏老成干事練達的青年,一個是生氣勃勃心高志遠的少年,受命同辦一差,即將同行同住,對面兀坐,似乎都有許多話要說要問,卻畢竟平昔交往不多,都有點矜持,也不知話頭從哪里說起。兩個人都沉默著。這正是臨曙之前天光最的暗的時辰,只能聽到遠處似乎被壓抑了的雞鳴聲隱隱傳來,暗風鼓窗,青白色的窗紙一翁一張,發(fā)出枯燥單調(diào)的悉悉聲……

  “瑤林,”劉墉打破了沉默,“你是天子近臣,又是宣詔使節(jié),仔細推詳旨意,這次‘觀風巡閱’,劉墉自然要以你馬首是瞻。萬歲爺降旨時必定還有詳明安排,巡閱四省吏情民政,其實連刑政財政軍政也囊括在內(nèi)的,不知以哪個省為主,哪項政務為主。是單巡風折具條陳上奏,還是就地就時處置。多大的權(quán)限范圍。這是要心里清楚的。”

  ?蛋采碜酉蚯耙粌A,笑道:“你可真能沉住氣,憋了這么一陣子才問,萬歲爺有詳盡旨意——你別站,我不復述萬歲原話,只領會要義,領會錯了是我的責任。明天萬歲沒功夫招見我們,兩天之后我們從瓜洲北上,主子還要再接見一次。這只是給賢兄閑吹風——第一,是以你為主,我是跟你學習辦差,但我也有一樣的觀風使身份;第二,觀風,東西南北‘風’,連旋風都觀,但若不是臺風,只觀不理。機斷處置權(quán),一般欽差都有,我們自然也有;第三,也有個‘歷練’的意思在里頭,所以我們微行,并不給各省督撫知會詔書。這樣才能見到些真‘風’?倸w起來一句話,主子對你我期有重望!”他目中瞳仁在燈下晶瑩一閃,又顯出與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憂郁。“皇上說……他累極了,累到骨頭里,累到心里,……到江南先住毗盧院時,北京南京諸般聯(lián)絡沒接通,也就松泛了三五日。待到太后老佛爺駕到,本想陪著宮眷尋個清靜去處‘躲幾日公務’,誰知竟是沒個‘去處’。除了北京轉(zhuǎn)過來的奏折照批,該見的人一個不拉還得見,還平添了許多人事料理。地方官,佐雜官,縉紳,退休老臣,拜祭明陵,夾著大案一波不平一波起,竟比北京紫禁城里還忙了十倍。說無論如何也要陪太后疏散一下,去看看‘槐抱迎春’,又冒出個竇光鼐,當眾以頭觸樹死諫!——皇上心里不是滋味啊!”他連復述乾隆公務繁忙,其中夾帶著對二人的指使,還有他自己的感慨,純粹的款款談心。劉墉仔細聽著,心里甄別著哪些是該自己辦差留意的,哪些地方該在接見時應對,又怎樣向軍機處回報皇上這些旨意。聽到后頭,?蛋惨颜f得混成一片,無法斟酌,不禁一笑,道:“這些內(nèi)情,竇光鼐一個外臣未必知道,他也是一片用心良苦啊——皇上不會軍流了他吧?”“你說到哪里了!”福康安一哂,說道:“皇上還夸竇光鼐來著!”

  劉墉睜大了眼睛。

  “皇上說‘竇光鼐此舉不為無過’。”福康安回憶著乾隆說話時的神氣,慢吞吞說道:“孝奉母后,是垂范天下的大典;看:“槐抱迎春,和游莫愁湖是一樣的道理。有奇異景致,尋常人都能來看,為甚么朕的母親就不能?這是讀書讀迂了,見小不見大——但竇光鼐朕取他的良苦本心,取他的膽,眾人皆唯唯,惟他敢諤諤,這一條難能。太后和皇后要朕升他的官,朕說,只能取其心,不能取其行。都象他這樣放縱,會有人碰朕的須彌座怎么辦?所以這樣人不能升他的官,只可信賴就是。然而,現(xiàn)今這樣的臣子是愈來愈少了……”

  ?蛋睬〉胶锰幍厣纷×。其實,乾隆的原話里還有:“文死諫,武死戰(zhàn),廿四史中多有獎贊,《儒林外史》里還有為了一個死得‘好題目’的,逼著未嫁的女兒餓死殉節(jié),這里頭有矯情,也有沽名釣譽的。過于抬舉竇光鼐,容易激起漢人這種惡習,不是滿洲人的福氣。?蛋材阌涀,國亂出忠臣,板蕩識英雄固然不假,但出了忠臣,就是君昏國亂了,識得了英雄天下板蕩了,那是格言,不是祥瑞。甚么時候兒大清出了屈原、岳飛,出了海瑞抬柩上朝,那就是天下局面難以收拾之時了!”但面前的這個劉墉,也是漢人,一腦門子忠藎以死報國心,這話說出來,他覺得不好,舔舔嘴唇,抿住了。

  但這些言語對劉墉來說已經(jīng)足夠品味的了,大體與小局,寬仁與約束,孝與忠,心與行,把乾隆犀利睿智的識見和周詳縝密的思維放在心里惦量著,他已坐直了身于,咀嚼著,久久才道:“今晚是沒覺睡了,幜值,我們商計一下,把差使分分類,看先辦哪一件;仡^皇上召見,你來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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