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一枝花蜇居憶往事 紅陽教聞風思造亂

  “一枝花”易瑛蜇居揚州已經三年,自從敗走山東,邯鄲截餉案發(fā)又逃離,山西立足不住,河南桐柏老地盤又被劉統(tǒng)勛派重兵邏察彈壓,施銀賑糧收束人心,眼見鄉(xiāng)關難歸,只好化整為零,從淮安潛入南京,不料卻又被黃天霸一群緊緊追逼,幾乎身陷囹圄。窮途末路惶急無奈間,聽南京上清觀步虛道長“向東去”的忠告,只好沿江東下,幾經擇地,選中了揚州的天雷壇作駐足道場。

  按天下名園勝景,洛有《名園》之記,汴有《夢梁》之錄,自宋之后己成劫灰。揚州名城大郡,地襟吳越,懷水抱山,乃是天然風尚華麗之所。但自清兵入關,揚州十日大屠,所有名園勝地,幾乎全被兵燹夷為灰燼。不過,揚州是南北運河于長江交叉地,金陵蘇杭接連沖要,圣祖康熙六次南巡,皆從瓜洲棄舟登陸;实蹛圻@地方,地方官誰敢不愛?賦工屬役,增榮飾觀大加鋪張,四方商賈士民趕這盛世熱場,風涌云集。上自仙哀帝所,下至籬間草民,旁及酒樓茶肆,胡蟲奇妲之觀,鞠戈流蹌之戲,也就隨遇勃興。壯觀異彩,竟比宋室偏安之時還要盛十倍。

  天雷壇地處揚州小金山后。原是呂祖道觀,是飄高道士未造反起事前的修持廟院。說透了,其實就是紅陽教主的發(fā)祥之地,易瑛在江西舉事失敗,曾經在這里躲避過半年,這次重來,見廟院毀妃,已成一片瓦礫斷垣。她有的是錢,依著當年舊制,又慢慢重建起來,除供奉呂祖的正殿,又在廳后建住屋三楹,左右廊又建船舫型大客廳三座,移來奇花異卉遍植廟中。老蔭婆娑中殿亭掩映。數(shù)年之間,嚴然已成勝景。

  她將皇甫水強、羅付明和包永強三名“紅陽教”的護法尊者改扮為道士,安置在天雷觀中主持接待。自帶了韓梅、唐荷和喬松三位女圣使,命她們都改了男裝,在觀東邊葉公墳北另辟一處小園,卻是土垣茅舍前榆后桑,門前門后俱都辟了菜園,和葉公墳北的傍花后村連成一片。這樣,外人偶到此游,看去像是傍花后村的菜農人家,傍花后村的人看去,這又是呂祖的廟產;I劃得精細,又上下買通了里正村甲長乃至鄉(xiāng)里的典史,村中的百姓也處得融洽,因此幾年間不顯山不露水,便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定居下來。劉統(tǒng)勛到揚州私訪,也曾踏看過天雷觀。登雷壇一望,南北運河漕船往來,高橋、迎恩橋、小迎恩橋如虹橫跨其上,草河、市河、護城河交匯于小金山南;天雷觀西望,河道縱橫間矮屋比柿,地平如掌,草屋茅舍間豚柵雞棲,繞村傍舍間茂竹鳳尾森森,煙柳護房隱隱,劉統(tǒng)勛曾在壇上指著一個居處說“好一個小橋流水人家”!他哪里曉得,就在這個“人家”中,住著他窮搜苦索,耗盡精力,動用數(shù)十萬國市、牽連四省緝盜司和綠營駐軍,必欲捕拿歸案的“造逆巨寇”呢?

  此刻,易瑛正在她的小院西房織機旁描織錦花樣子,一手捏著竹蔑繃緊了的一塊月白蘇絹,一手握黛石筆坐著出神。

  這是一雙晶瑩得象牙雕琢出來似的美麗的手,如雪的皓腕微微帶一點暈紅的血色。翠綠的竹篾弓弦上的畫是一枝橫亙的梅花映襯著漫天的大雪和一片朦朧的茫茫陵崗。畫兒、手和她的人一樣奇麗的冷艷。她確實已是年近五十的老姑娘了。這位名震天下的逆賊“一技花”,原是桐柏山中一戶農家女兒出身,六歲上父母遭瘟疫雙雙謝世,她就流落桐寨鋪街頭乞討為生,被白衣庵的靜空師太收徒為尼。只為容顏姣好,招得無賴流氓日日縟嬲不堪。靜空圓寂后更是存身不得,被欺侮得連出廟化緣都隨身帶著剪刀。

  雍正年間,奇人異士賈士芳路過桐寨鋪傳教布道,演法懲治林家米店,授易瑛一卷天書飄然而去。消息兒不脛而走,不但桐寨鋪名聲遠播。這位法名“無色”的尼姑艷聲也如雀起之噪。

  男人出名招來的是功名富貴,女人出名卻常是禍患隨至。她白拿了一部天書,蝌蚪文兒曲曲連連,別說不識幾個字,就是飽學儒士瞧了,也以為是瘋子弄的鬼畫符兒。師姐們被聒吵得不能清靜,連勸帶逼要她還俗。梢漏點風,不但招惹本鎮(zhèn)惡少垂涎,縣里“百里王”馮老爺子也打念頭將她娶來作妾。鎮(zhèn)上無賴們三天兩頭約好“到廟里看‘一枝花’去”“去跟菩薩提親”!老爺嶺上土匪羅家駒也揚言“傾寨去搶壓寨夫人!”白天無論走到哪里,后邊都跟著些痞子,說些不三不四的痞子話,晚間院中丟磚拋瓦撒土擲灰地嚇唬人。后來,兩起子惡少在唐河岸看她洗衣,自己伙里上首相見,當河灘捅死了兩個。官司打到桐柏縣,那縣令胡斯恒是個正經道學,判詞也寫得出奇:

  桃李艷色出墻,焉得不招蜂蝶?宋玉鄰子窈窕,遂招登徒爭風。天生尤物,駭世驚俗;紅顏禍水,流毒僻壤。燕瘦環(huán)肥,漢唐因之傾圮;金蓮盤舞,后主胭脂沉井。既得一枝花浪名,必非守貞之女,在國傾國,居城傾城,患鄉(xiāng)擾鄰,其皆由此而起。

  打架鬧事的不究,毀傷人命不問。卻判易瑛枷號三月。易瑛一聲也沒有哭,出獄后跪在父母墳前磕了三個頭,便攀山直上白云嶺舍身崖。

  當時是怎樣的情景?秋未的西風呼嘯掠山而過。衣衫、散亂的長發(fā)都在獵獵急抖,云層像白色的長河從舍身崖下流移向東,偶爾一處稀薄,像隔著深水透見水藻蕩動那樣的感覺,遙俯滿山的松林和雜樹搖動。傳來陣陣河嘯一樣的松濤聲。站在這樣孤峭得刀切似的懸崖頂端,她覺得世界大得無法想象,漫漫云涌波濤中突兀的山巒像無數(shù)陡峭的礁石直綿延到極目處,自己又像秋風中的一片紅葉,凄涼無奈地飄零凋落……

  “我有什么罪?”她喃喃對著蒼穹說道:“我早就立誓不近男人……天!您……可您為甚么這么不公道?這么大的世界,怎么容不下我一個尼姑!”她心中突然一陣空明:“觀音娘娘也是女人。我奔您去給您捧瓶兒……”她嘴角抿了一下,閉上了眼睛。正要縱身跳下這云海彌漫的峽谷,忽然身后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孩子,慢來——”

  易瑛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她顫栗了一下,回過頭看時,卻是一位老人撫松而立。老人鶴發(fā)童顏,相貌奇古,卻是時人裝束,穿著件土黃短褐,脖子上盤著的辮子都雪白了,一雙青布芒鞋滿都是灰塵。她一股作氣爬上白云嶺極峰,身后跟著這樣一位老人,居然毫無覺察!剎那間,她仿佛覺得有一位神仙站到她跟前。

  “我不是神仙。”老人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慈祥地笑了笑,走近了她,就近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說道:“我就在這山里采樵,讀點書,也練點吐納工夫,常到鎮(zhèn)上賣柴沽酒;盍诉@把子年紀,沒見過神仙,也不信有神仙。因為如果有神仙,他就應該能見到世人這般樣的苦。如果神仙真有法力神通,他就不該見善不度見苦不救。”

  易瑛的淚水突然奪眶而出。老人的話她不全懂。但她覺得自己已經完全麻木的心被撼得搖動起來,而后開始復蘇,有了知覺與溫暖。她淚水靜靜地淌著,望著老人模糊的身影,凄涼地說道:“我的罪不過是爹媽給我生得俊。我愛干凈,愛清靜,這世道為甚么不能容我?原來還系念著我可憐的老爹,現(xiàn)在,我該給自己尋一份長長遠遠的清凈了。這世道真臟,臟得連立腳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是很自然的事。”老人嘆息一聲,“這山上開滿的是山丹花,杜鵑花,野桃花杏花梨花開時,也是一坡一坡的。過往的行人都滿不在意的?墒,偶爾草叢中開出一株野牡丹,或是碗大的芍藥,就是任事不懂的村童,或者砍柴的粗漢,也會特意地費力氣,專門為折斷它趴著陡坡過來。你若生在北京王公貴族家,或在南京金粉地,或許另是一番際遇?赡闫谶@里,這里的水土不養(yǎng)這樣的‘花’。”易瑛咬了咬皓齒,望著在云層中流移的山巒,久久沒言聲。老人道:“你太弱了。想過沒有?假如你是一株折不斷的花,是一株長滿了刺的花,觸一觸就刺得流血,人們還敢不敢傷你?”

  易瑛疑惑地望著老人,搖搖頭。

  “你不相信?”老人微笑道:“如果你是武藝高強的女刀客,劍俠,誰能傷你?如果你能呼風喚雨,撒豆成兵,誰敢冒犯你?”

  易瑛仍舊搖頭。

  “你不是有一部《萬法秘藏》的么?”

  “您怎么知道的?”

  “有人造謎兒,就有人會猜謎兒。”

  易瑛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看不懂……有幾段看得懂,試試也不靈。沒有用處的……”

  “有用。我給你個實證,我可以教你。”老人道,“你看這舍身崖,跳下去的人有沒有活出來的?”

  “沒有。”

  “你不是來跳的么?”

  “是的。”

  “那么你跳下去!”

  易瑛俯身看了看這萬丈深淵,掠過的裊裊云層下,是五顏六色斑駁的雜木叢林,在山下看去巍峨高大的望夫石峰,從上俯瞰下去,小得像一;ㄉ,她突然一陣怯懦,猶豫了,覺得眼暈……

  “你不敢了。”老人笑道,“看我的。”易瑛一愣怔間,那老人已經縱身跳了下去!

  易瑛驚呼一聲,一下子撲倒在崖頂?shù)膸r石上,只見老人穿過云層筆直地墜落下去,直貫望夫石峰……她嚇呆了,直著眼盯視,眼見那身影越去越小,變成一個小黑點,變成塵埃一樣,忽然像是谷底吹起一陣飄風,那塵埃在風中又波伏飄動起來,隨風蕩動著又漸漸升起,直升在云層中。越來越看得清楚,連老人的衣袂面目都看得一目了然——與其說他是在“駕云”,不如說是在云海中浮動游泳,時而浮,時而沉,時而仰,時而俯,時而倒植,時而直立,竟是翻滾起落從容裕如!……足有移時,老人微笑著移步登“岸”,腳踏實地又站在易瑛面前。問道:“有沒有折不斷的花?”

  “您一定是老天爺派來度化我的!”易瑛匍匐了下去,“就這樣死了,我也不甘心……收下我作您的女兒吧!”

  后來,她才知道,這位老人叫宋獻策,原是大順李自成闖王麾下的軍師。清兵入關,曇花一現(xiàn)的李順王朝崩潰不可收拾,宋獻策只身逃離亂軍,隱居桐柏山中采藥煉氣,算來已有一百三十歲的高齡了。

  七年之后的一個夜晚,桐柏山山風呼嘯,大雪彌漫。煢煢螢燈之下,但聞窗外的松濤聲翻江倒海價響成混沌一片,雪片擊得窗紙都簌簌抖動,風雪松濤仿佛搖撼著整個山巒,要把這三間石屋拔起來似的,連屋頂?shù)氖逋叨急幌频靡霍庖粍印K潍I策像平常一樣,吃過晚飯,默坐石炕上搬運周天,移時,忽然開目說道:“瑛兒,我要去了。”

  “老爹,”易瑛正在炕下添柴,停住了手,詫異地問道:“這種天氣,到哪里去?”

  “我快一百四十的人了,還能到哪里去?”

  “爹!”

  “佛所謂涅磐,道所謂沖虛羽化。”宋獻策淡淡一笑,“孔子之學是治世之學,還是他說的是,也就是‘死’字罷了。”

  易瑛手中的柴“當”地落在石板地下。她用一種難以形容的目光注視著宋獻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您跪到這里,聽我說。生死大道,其理難明,也就因它是最尋常的事。”宋獻策臉上泛出潮紅,盯著易瑛道:“學道學到精微處,反而不知最尋常的事,這就是我要跟你說的第一條。”

  易瑛直盯盯望著他,她還是不敢相信。

  “你所學道術,防身有余,攻敵不足。”宋獻策喟嘆一聲,微仰著臉思索著什么,又道:“我?guī)煾改鞘呛蔚鹊哪苣!出山時他反復叮嚀這話,我還是忘了——一入紅塵,五色俱迷啊……”

  宋獻策的龐眉白發(fā)一動不動,古井一樣深邃的眼睛凝矚在燈影里,聲音在混茫的松濤里顯得格外清晰,卻是愈來愈弱。易瑛此刻才意識到他是給自己作遺囑,心中猛地一陣悲酸,淚水已經無聲迸出,忙叩頭道:“女兒不敢忘……道術無窮,女兒還是井底之蛙,決不在人前逞能……”

  “道是一回事,術又是一回事,不要全然混淆了。”宋獻策臉上已退了潮紅,漸漸蒙上一層土灰色,大手印舉胸運功,徐徐說道:“你起意作念,蹈步罡斗,也許能讓外面雪住風停,但周天寒徹仍是嚴冬,一停咒便雪更大風更猛……誰也變不了這個!條條大路通北京,向北走就是‘道’,你能縮地之法,日行千里,卻不向北走,‘術’能通神也仍是北轍南轅。”

  易瑛聽得朦朦朧朧,雙手據(jù)地仰望著他,顫聲說道:“請……爹爹指點迷津……”

  “寂寞空山,凄迷風雪……”宋獻策的聲氣絲絲顫抖,聽得易瑛心里發(fā)疹,卻也還話語真切,“既是‘迷津’,何能‘指點’?我替你看過:終身不出桐柏,發(fā)心修持以劫應劫,或可安度余生。不然,天地雖大,恐怕你難以安身立命……這實在是過來人的話,你聽得進去么?”

  “聽得進去……”

  “永不動無名。聽得進去?”

  “聽得進……”

  宋獻策長長吁了一口氣,伸手撫了撫她的秀發(fā),說了句:“可惜呀……”手便松弛地垂了下去,任易瑛如何辟踴號陶千呼萬喚,只是垂首不語,已是奄然物化。一代宗匠、儒道雙修的并能之士,輔佐李自成縱橫天下,叱咤風云,統(tǒng)率百萬雄師搗破北京的人杰,就這樣悄沒聲地在風雪桐柏山中與世長辭……

  “爹爹,爹爹!師父,師父……”易瑛失聲慟號,她覺得周天一片漆黑陰寒,壓得自己氣也透不出來,輾轉反側苦死掙扎間,突然醒轉來,但見織弓猶握,黛筆尚在,窗外秋蟬長鳴萬樹斑讕,室內息香未散幽香裊裊——兀自滿臉淚痕,卻原來是南柯一夢,隔窗猶自聽得海子對岸春香樓歌女侑酒的唱曲兒聲:

  簾前記執(zhí)纖纖手,堂中細酌盈盈酒,語軟情溫,惆悵巫山一段云,背人特地留依住。驚風又拂衣衫去,無問無愁;萬喚千呼不轉頭……

  易瑛不禁失笑:“大白天的,我這是怎的了——從來沒有這樣兒的!”忙忙洗了臉,攏頭掠鬢才了,便見唐荷進來,因問道:“瓜洲渡那邊有什么消息么?”

  唐荷看了看易瑛,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笑道:“阿姐像是剛睡醒的模樣——昨晚高恒到了——就是黑風崖太平鎮(zhèn)鉆碾盤兒那位國舅爺,住了高橋驛站。半夜時分又來了個老公兒,叫卜義,已經上了岸,聽高恒已經住了驛站,他不愿住下房,就往下開了一程,住了迎恩橋接官亭。揚州知府裴興仁、圖書征集司的夏正云、城門領靳文魁帶閣城縉紳去拜會了高恒。永強老板也去了。這會子是我們作東,在春香樓給高恒接風。”易瑛笑道:“我說的呢,春香樓這早晚就聒噪得熱鬧——太監(jiān)那邊呢?”唐荷道:“名字稀奇,叫不(卜)義。聽說是給皇上打前站,來踏看橋梁行宮的。跟他的一個叫秦慕檜的小蘇拉太監(jiān),是清茶門教的人,已經和羅二哥他們接上了暗號兒。說卜義老公兒正生悶氣,抱怨裴興仁他們攀高枝兒,只顧巴結國舅,沒人理他呢!”

  “南京那頭來人了沒有?”易瑛離開了織機,在靠窗一張椅子上坐了,一邊沉吟,問道:“十天頭里接他們飛鴿傳信,說黃天霸他們來人了。不是已經回信叫蓋英豪派人來一趟的么?”唐荷猶未及答話,便見喬松抱著個鴿子進院,口里笑說“辛苦你了!”便放了鴿子進來,將一張紙條遞給易瑛,細聲細氣說道:“阿姐,蓋家的信……”易瑛轉手便遞給唐荷,說道:“米湯寫的。熏出來看。”

  “是!”

  唐荷答應一聲,打火點著了蠟燭,小心翼翼張著手熏烤那信。易瑛這邊對喬松道:“你喚韓梅來,我們商計一下。”說著,便凝神看信,良久,舒了一口氣,皺著眉頭在燭上燃著了,便見喬松韓梅一前一后進屋里來。

  “蓋英豪要和黃天霸比武。”易瑛擺手示意讓三人坐下,嘆息一聲說道:“太小家子氣了。黃天霸到南京,沖的是我們老盤子,蹈晦深藏,讓他摸不到底細就是了。比的甚么武?輸了怎樣,贏了又怎么樣?這么不顧大局,非出大事不可!”

  自雷劍攜胡印中出走,松、荷、梅三位“護圣使者”喬松居首。她們跟著易瑛,先敗于山東,又敗于直隸,山西又遭土匪襲擊,逃亡南京,若不是江南臬司張秋明和尹繼善鬧生分,瘋迷泄露軍機,幾乎被劉統(tǒng)勛一網(wǎng)打盡。幾經劫難波折橫逆,她們都是九死一生的人了,早已脫去小兒女子那份稚嫩,變得十分干練老成。聽了教主這話,一時誰都沒說話,心里卻在掂著分量。

  “我想,有這么幾條,”唐荷咬著牙沉吟片刻,說道,“還是逃出南京,孝陵后山會議我們剖析的,以靜待動,乘時造亂,決不輕易上山扯旗放炮。黃天霸在那里逞能招搖,無非是劉統(tǒng)勛放出來的餌,引我們上鉤就是了。我看可以讓他們比,我們坐觀成敗——蓋英豪和我們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想的是稱雄武林,我們想的是施化天下,可以利用不能深信。天下現(xiàn)有紅陽教徒二百多萬,都看著我們,一著失慎,暴露了,再造這樣個局面比登天還難!”

  喬松望著易瑛,說道:“韓梅從圖書征集司夏堂官那里又買到了二十頃涸田。買進價是三百兩一畝,按市價平價賣出,一畝八百兩。就算七百五十兩一畝,我們可得小一百萬的數(shù)。加上織坊,染場,銅礦、錫礦、碼頭,各船塢貨棧、行院樓館碼頭,我們的收項有四百多萬,是個中等省份的財力——我們有錢,就怕動。有錢,又不動,劉統(tǒng)勛累死也找不到我們。所以,我看唐荷說的和大宗旨不悖。”“我覺得不能毫無動靜。”韓梅蹙額說道:“若說有錢,我們能和皇帝老兒比?江南黃家、勞家、孫家、謝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人,買賣做到紅毛國英吉利國,那才真叫得上富可敵國。我們是和朝廷放對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已經撕了龍袍摔了太子,這個富家翁當不穩(wěn)。這里拱一下,那里動一下,他就是塊石板泰山,也有裂縫兒那一天!姓劉的爺們盯著我們,鉆頭覓縫地尋,我們一味只守不攻,能成么?”

  這又是一番道理,眾人聽得無不點頭。唐荷笑道:“韓梅辣性未除,還是那么火爆。說的是,我看可以鬧一鬧,只不扯旗上山就是;实垩步,八月十五必有一番慶典,他來南京做什么?一為的游山玩水,二為的也要粉飾太平,造‘盛世’景觀,要收攏江南人心,防著我們漢人作亂。這一鍋甜湯,我們給他加一把鹽,看是什么滋味?”說得大家都是一笑。

  “現(xiàn)在和乾隆碰硬是不成的。”易瑛笑容轉瞬即逝,手按著椅把手說道,“如果我們毫無動靜,老百姓都要把‘一技花’這個名字忘掉了!八月半,是個有意思日子,朱洪武月餅傳信‘八月十五殺韃子’,這法子我們?yōu)樯趺床荒芙栌茫拷写汉头悔s制一百萬個月餅,一律印上松荷梅三種花樣,天炙日到各香堂給孩子們點額祈福的,每個孩子一個月餅,不說施舍,只說可以禳災。初三是灶君日,初八是八字娘娘生日,這都是最旺火的香堂盛日,走廟的男女,也都分發(fā)月餅,傳言明年南澇北旱,吃花月餅可以渡劫免災……八月十五六是正經日子,像玄武湖、莫愁湖、夫子廟、秦淮河、桃葉渡這些地方,一定有社會大戲,齋月宮、燒斗香、走月亮的人平常年就擁擠不動。他要粉飾,一定熱鬧十倍?梢宰尳谢訋、下三堂子的野雞們也都趕去,拉客的拉客,打蓮花落的打蓮花落,哭的哭鬧的鬧笑的笑罵的罵——都要加上‘謝皇恩’的話頭兒——對了,還有紀昀寫的南巡布告里的話叫‘早失太平’(藻飾太平)。我們也不大折騰,敗敗他的興頭,叫百姓知道并不真太平就見好兒收……”

  她說著,喬松三入已經格格發(fā)笑。唐荷道:“這么著最好,我們‘謝皇恩’堯天舜地中間王八粉頭叫化子人,真真是冰糖粥里一把鹽!”韓梅道:“八月十五是佃東佃戶結帳日子,窮人心里都窩著火別著氣,還擔心著業(yè)主奪佃。懷著這個心思,再加一把鹽,也是另有一般滋味的!”

  “我現(xiàn)在心里最惱的是雷劍。”笑說了一氣,喬松吁了一口氣,感慨地說道:“我們原是最敬重她的,想不到事到危難,她自己先脫手溜得無影無蹤——還拉走了胡大哥——敢情想著我們易主兒從此一蹶不振了!”

  一句話便掃了大家的興,易瑛想想雷劍,又思量燕入云和胡印中為情分爭,心里滿不是味道,勉強笑道:“人都各有難處,何必強求呢?他們要賣我們,我們這會子也不能這樣安生說話了——都過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了——梅兒,清江的二十頃涸田,怎么會從圖書征集司買出來?不是說有軍機處廷諭,涸田一畝也不許動么?”

  “如今的圖書征集司,紅得連觀察使也不敢招惹。”韓梅說道:“如今他們不歸地方官轄治,一層一層到頂兒,是紀昀管著。誰‘征集不力’,告上去,奏一本準一本——湖廣征集局一本參倒了二十三個府道官員,只為了一本什么黃子《錢謙益詩稿》的浪書——他們有權,就有人巴結,說是皇上南巡,圖書司里也要預備迎駕,沒錢,揚州鹽道就送他一百頃涸田的引根票據(jù),一畝只要一百五十兩,一轉手他就有錢了。”

  “他就不怕追究下來?”唐荷問道。

  韓梅笑道:“這還是個清官,賣官地迎皇上,公出公入的,誰追究誰?——對了,蔡家染房捐了三千兩銀子,說‘孝敬乾隆爺南巡榮行’,今兒尹繼善下牌子表彰,著蔡老二隨官迎駕,說是‘忠民義行’,說不定皇上還要接見。易主兒,我們要不要也打個花狐哨兒?作了這些年對頭,我還真想瞧瞧這皇帝什么德性呢!”

  “十萬。”易瑛略一沉思,說道:“我們出十萬。遲一點捐,要和捐得最多的差不離兒。”她頓了一下,“派人到南京,直接捐到尹繼善那里。”

  捐這么大的數(shù)目!三個人都是心頭一震,不禁面面相覷。易瑛笑道:“尹繼善比別人聰明就在這里。他不派捐,下牌子表彰叫人學樣兒‘樂輸’,不但皇上體面,他也體面,輸捐的人心甘情愿花錢買這個‘忠民義行’的體面——瞧著罷,三千兩是個底數(shù)兒,這個頭一開,行情就見漲,比錢塘潮也不差甚么!”她話沒有說完,喬松她們已經心里雪亮:尹繼善是想不動藩庫一兩銀子,轟轟烈烈把這件潑天大事辦下來——既遵了“不擾民”的盲意,又八方周全得湯水不漏!一個黑臉包公坐鎮(zhèn)南京暗地緝拿,一個軍機大臣兼兩江總督威重令行指揮如意,如此絕頂聰明的對頭……驀然間,都覺心頭襲上一陣寒意。良久,喬松才說道:“以誰的名義捐呢?將來又是誰出面呢?尹繼善這人不好對付的。”

  “管著銅礦碼頭的那兩個舵頭——銅陵香堂手下的——叫甚么名字來著?不是說是南京燕子磯魚市的么?”

  “一個叫莫天派,一個叫司定勞。”唐荷抿嘴兒笑道:“單是香火常例,去年就給我們加大三成。他們想見見教主,包永強說了幾次,易主兒都擋回去了——您想派他們去和尹繼善聯(lián)絡?”

  “他們在南京魚市跌霸的事,打聽清楚了沒有?”

  唐荷略一欠身回道:“跌霸的事是有的。不過年頭多了,當時的事不能詳細——說是一個買魚的老太婆因斤兩不夠,和魚販子紛爭,魚販子打了老太婆,老太婆三個兒子砸了魚店,莫天派手下將她三個兒子打了個半死,后被黃天霸的大徒弟叫賈富春的出手,空手打敗魚販子幾十個伙計,把他擒了去見官。就此在魚市上兜不轉了。”

  “后來呢?”

  “跑單幫,和他的把弟司定勞在鹽淮道上押鹽,又到銅礦闖碼頭,得了彩。”唐荷說道:“這里頭情形我們沒有握得把細。”韓梅說道:“總舵是不是見見他們?聽永強大哥說,他們?yōu)槿撕苷塘x的,出手也不小氣。銅礦出息很大,十萬兩銀子讓他們孝敬出來也不是難事。”

  易瑛凝神想了想,說道:“喬松先見見他們,還有臺灣來的那個林爽文,也要見見——然后再說吧。這樣看來,蓋英豪和黃天霸兩個人的事,我們就不能袖手旁觀了。南京的盤子被黃天霸奪去,我們到那里還有什么安全?”

  “這里還有兩個活寶呢?”唐荷用手指指東邊。

  易瑛站起身來,笑道:“羅付明去見見那個卜義,送三百兩的禮物,聽聽他有什么話說再說——告訴包永強,春香樓那群雛兒妮子侍候不了高國舅,叫他派雪狗出馬!”

  包永強是揚州城百樂總行的老板,所有戲園酒肆行院澡堂子,還有民間喜喪用的吹鼓手挽歌郎,什么紙扎行、棺材鋪子、車馬杠房都是他的門下。他撒帖子請高恒時,高恒在春香樓午睡剛醒,還帶著宿醒,躺在床上發(fā)怔。卻見鴇母葛氏進來,便問“甚么事?”

  “裴府臺和靳鎮(zhèn)臺拜您來了。”葛氏見他辮子盤蜷在枕邊,曲肱而臥,上身赤裸裸一身白肉,下身只穿一條短褲,蓋著條圍腰毛巾,那活兒直撅撅挺起老高,不禁抿嘴兒一笑,一邊幫他穿衣裳,一邊浪聲低語道:“爺真好龍馬精神!我兩個丫頭都弄逃了……到我那里直叫痛……”說著,替高恒穿褲子系腰帶,有意無意觸碰他腰下,一邊說著,“請您看戲來的?赐陸蚰回來不?”

  高恒見她半老徐娘,猶自凝脂般的脖項,一抹酥胸雪自,喃呢燕語間風情可人,被她撩得動火,待她系好腰帶,一把摟了起來,伸舌吮嘴,透手人懷摸著兩個柔潤膩滑的大奶子,口中小聲胡嘈:“……不是我龍馬精神,是你那兩個小丫頭沒經過人道。沒趣兒……我不去看戲,打發(fā)她們走了,你過來老將對臉兒三百回合……”

  “戲該看爺還去看……”葛氏耐不得他口中酒臭,又不敢拂逆,由他撮弄一陣,見他還要伸手往下摸,小聲道:“看孩子們撞進來,我這媽媽什么模樣!……有你的自然有你的,這么大的愛巴物兒我也想嘗嘗呢!”

  高恒這才放手,出門到客廳前振振衣,咳嗽一聲,跨步進來,見裴興仁靳文魁已起身相迎,笑著埋怨道:“你兩個王八蛋,還有夏正云小畜牲灌得我好!你們逃席各自回家,把我撂這里發(fā)昏吐酒。坐、坐嘛……這回子不坐衙,又有什么事?”靳文魁因將包永強請看戲的事說了,又道:“雙慶部的班子,真正的徽班頭牌!魏長生演柳夢梅,杜麗娘本地薛白娘子客串,要不是您,包老板下不了這個血本,一場包銀就是五千!”高恒聽得頭搖得撥浪鼓似的,笑道:“今天春香樓吃酒,御史們知道了個知怎么嚼舌呢!今兒一場戲,明兒一會文,我還有正經差使呢——咱們是朝廷大臣,我來巡視鹽務,還要看行宮驛站修繕,說句官話,光是游冶玩樂,對不起朝廷百姓不是?那邊還住著個老公兒太監(jiān),也要維持維持,他愛鬧小性兒,今晚我去拜會他。”想了想,又補了一句,“想高興,完事了你們到驛站,叫葛氏帶幾個人清唱。我只犯酒,再投一投就怕好些。”

  “魏長生的戲你不看?就是薛白娘子,不是徽班三慶班,別想教她客串!”裴興仁似乎難以置信地看著高恒,“老莊親王來揚州,為看他們的玩意兒,整整多留了三天吶!卜太監(jiān)那邊自然也要下帖子請的。他要去,就好兒戲園子里廝見;他要不去,也怪不到我們頭上啊!”

  高恒被他們一遞一句說得興頭起來,笑道:“怪道的北京紅果園西北建的大戲園子叫‘三慶園’,又是莊親王寫的招牌,原來有這個緣故?”“是了!”靳文魁一拍腿說道:“三慶堂頭牌就是魏長生的雙慶部;排下去是陳漢碧的宜慶部;還有個革慶部——排完三慶,然后才輪到四徽班呢!咱們沾光兒了是薛白娘子是揚州人,是魏老板的姨媽,同師學藝,洗手來維揚專辦梨園教習的。正經唱紅了的小玉兒,還不及她一二分呢!你聽她這段子《醉扶歸》——”靳文魁中了瘋魔似的手舞足蹈,隊椅上婷婷而起,輕拂“水袖”,清了清嗓子,逼著音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他是個羅鍋兒矮個子,黑得驢糞蛋樣的臉上一臉麻子,顴骨上還貼著一帖銅錢大的狗皮膏藥,當?shù)鼐湍敲词嬷干焱扰も踝鲬B(tài)地盼“杜麗娘”嫣然一笑間令人渾身起栗。幾個婊子隔紗屏瞧著,格兒格兒笑得前仰后合。高恒也伏在案上笑得捶胸打背:“真?zhèn)唐突西施刻畫無鹽!成了成了,我去還不成么?”

  “給爺備轎!”裴興仁笑著起身,說道:“仔細這位羅剎鬼演杜麗娘,唬得人夜里作惡夢!——你們也都跟著到眾樂園,場子我們包了。戲完了搓雀兒牌,你們助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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