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六回 逞淫威千人大起解 懷深仇惡語對情人

  隨著賈士芳的鼓勵,允祥真地試著下了地,而且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我起來了!”允祥驚喜地大叫著。他又試著向前走了兩步,竟然腳步平穩(wěn)如常。他高興地笑著,喊著:“哈哈哈哈……我又能走路了,我又能為皇上辦事了……”

  房中的人,全都驚呆了。弘皎翻身跪倒,沖著賈道士一個勁兒地叩頭。他已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在一旁看呆了的弘時上前一步說:“賈仙長,皇阿瑪也是有病在身,您能不能去瞧瞧呢?”

  賈士芳沒有作法,也沒有請神,就把沉疴在身的十三爺救活了。在場的人無不驚奇,連弘時也看呆了。他當(dāng)場就提出,要讓這位道長去給雍正皇帝看看病。賈士芳卻說:“世上的一切,都講究緣分;噬系牟∪绻苤魏,他自然會召我進(jìn)宮的。但他要是壓根就信不過我,我就是去了也還是束手無策。”他回頭又對十三爺說,“請爺注意,貧道乃閑云野鶴之人,我從來是不愿受一點兒約束的。我勸十三爺也消散一些,比如,你想吃藥就吃兩副,不想吃也可以完全不吃;想走動,就出去走一會兒,不想動你就歇著;想吃什么東西,就吃一些,根本用不著忌口。這也忌,那也忌,都是庸醫(yī)們的胡說八道。好了,您大安了,貧道也該告辭了。”說著就走出了房門。

  賈士芳離開清梵寺時,弘時一直在他身邊跟著。這時他掏出身上戴著的金表看了看時辰,隨即就送到賈士芳面前說:“回頭怡親王這里必定有重禮謝你的,我卻無物可贈。只有這塊金表,是個稀罕的物件。捐給你,好嗎?”

  賈士芳一笑說道:“多謝三爺了。不過我們出家人最是懶散,這東西對我沒用。三爺,我心里清楚得很,你不過是想讓我給你推推造命。其實,君王公侯命系于天,誰又能動他分毫呢?只要你敬天守命,即使有所克制又有何妨?眼下郡王正在熏灼之時,因時導(dǎo)勢,祺祥自在。”說罷,便飄然而去了。

  弘時聽他這話說的不著邊際,怎么也猜不出其中的含義,便也只好以一笑付之。他進(jìn)了暢春園,一眼就看見這里有許多臣子部在敬候著他。他向眾人略微看了一下便說:“叫順天府尹湯敬吾進(jìn)來。”

  湯敬吾還沒有說上話,上書房就派人抱來了一大摞文書說:“三爺,卑職是從露華樓來的。這上面的折子,張相和方先生都看過了,連同方先生作的摘要,都夾在里面,是要用加急報到皇上行在的。上頭劃了圈兒的,都是要緊的奏議。張中堂還特別關(guān)照三爺,請留心看一下保定胡什禮的折子。”

  “哦,你放在這兒吧。”回頭對湯敬吾說:“老湯,你先坐,我看看折子。”他拿起這些折子一看,除了外省申報災(zāi)荒的之外,幾乎全是在議論著田李之爭。那上面方先生的批語是:“實心玉事者自有公論,黨援私結(jié)之風(fēng)斷不可長。”他正在看著,那個從上書房來的章京又說:“稟三爺,廢太子允礽病危,張相和方先生已經(jīng)約了寶親王一齊去探視了。”

  弘時心里突然生出一種妒忌之意。他們?yōu)槭裁床缓臀掖騻招呼呢?是不是有意地要瞞著我?他煩惱地一揮手說:“你去吧。”可剛回頭又見圖里琛走了進(jìn)來,一見面就搶先說:“天氣入暑了,軍用的涼藥還沒有發(fā)下來,連夏裝也不夠。有的營里已經(jīng)傳上了病,而軍士們卻都在罵娘。還有人因上街買藥,互相打起架來的。我已經(jīng)處置過了,但該發(fā)的東西還是要發(fā)的。請三爺發(fā)個話,奴才就好辦事了。”

  弘時說:“這件事,我馬上就叫戶部辦理。你別忙著走,我還有一件差使要讓你來辦。阿其那、塞思黑和允禵的囚拘,一向是由你們來管的。他們犯的是抄家罪,可還帶著家眷,用著太監(jiān)和奴才,這未免有點太舒服了吧。有的太監(jiān),比如何柱兒他們幾個有頭臉的,還常常在外頭傳說些宮闈秘聞,招惹是非。就按他們現(xiàn)在的罪過,也不宜留在京師了。這件事你們要馬上辦好,不能再拖延了。”

  圖里琛是個細(xì)心人。他知道,這三個府里的太監(jiān)除了已經(jīng)走過的外,現(xiàn)在還留在京城的就有一千多人,要加上他們的家人,就更多了。他問道,“三爺,奴才斗膽問一下,此事請過圣旨沒有?寶親王在韻松軒時曾經(jīng)說過:凡與阿其那等人有關(guān)的大小事情,都要請了旨意才能辦理的。”

  弘時不高興了:“這是處置他們的家奴嘛!我又沒說讓你們動阿其那的一根汗毛,值得你大驚小怪的嗎?這件事,明天一早就辦。我給你寫個手令,出了事,我擔(dān)著!”

  圖里琛一聽這話就知道了,弘時并沒有得到皇上的旨意。他心里犯嘀咕:把允禩他們幾家的奴才全都攆出京城,像這樣的大發(fā)解,弘時不請圣旨就辦了,這位三爺可真夠大膽的。想了一下他說:“三爺吩咐,奴才當(dāng)然應(yīng)該遵從?蛇@事太大了,是不是應(yīng)當(dāng)請旨后再辦……”

  弘時一聽這話就炸了:“我現(xiàn)在還不知道皇上什么時候才能回來,能就這樣干等著嗎?你是九門提督,也有直奏之權(quán)嘛。你要想請旨,我不攔著你。這事就交給你和湯敬吾了,你們看著辦,我也不想再說一遍了。”

  圖里琛挨了訓(xùn)斥,只好同著湯敬吾一齊出來。他賭氣地說:“有他擔(dān)著,咱們怕的什么?就給他辦!”

  胡什禮的折子里說的卻是另一件事。他說:李紱曾經(jīng)筵請過他,說“塞恩黑罪不容誅,做臣子的不能叫皇上為難。你老兄管著這件事,何不一了百了呢”?弘時心里一動:哦,李紱要殺掉九叔,可又不想沾上血跡。這事你想得也太美了,在我這里就說不過去!

  次日一早,弘時的令旨就傳到了允禩等人的府第。消息傳出,整個京城都全被震動了。這三家的太監(jiān)、家奴連同他們各家的眷屬加在一起,足足有三四千人。∫痪湓,就限時限刻全部遞解出京,這可真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大起解!要加上押送的兵士,少說也有五千多人。這些人被迫離開京城,一家大小,哭的,鬧的,罵的,卻又被身后的無情棒催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連京城的百姓看了這場面,竟也有陪著掉眼淚的。

  可是,官場里卻和百姓們不同,他們是在細(xì)心品味和猜測:嗯,這主意一定出自皇上,他就要加重對允禩等人處分了。于是便紛紛上書,彈劾允禩等人。也有人列舉了自古以來大義滅親的例子,建議說:對這些罪大惡極的人,絕不能寬縱。這些奏折在幾天之內(nèi),就從幾十份,迅速增加到了上千份。張廷玉和方苞兩人,突然看到這么多的奏章,又說的全是同一件事,他們倆可坐不住了。方苞來到張廷玉辦事的露華樓上,笑著說:“大王之風(fēng)一夜,云樹驟起波瀾。∥覄偛艈柫艘幌聢@子里的太監(jiān)才知道,這是韻松軒那邊下的命令。這場風(fēng)的‘青萍之未’,也就在他那里。”

  張廷玉不出聲地望著窗外,過了好久才冷冷地說了一句:“三爺真是好大的魄力呀!”他正要往下說,就看見誠親王允祉已經(jīng)走了上來,他一坐下就說:“唉,真是可氣,京城被弘時這小子鬧得越來越不像話了。剛才我進(jìn)園子時,正好碰上了老八的福晉。她仗著娘家的勢力,要到你們這里來哭鬧,怎么也勸不住。最后,還是我答應(yīng)從我府里撥去二十名太監(jiān)侍老八他們,這才算把她打發(fā)走了。”

  方苞和張廷玉二人,處在皇室角逐之中,此時說什么都可能獲罪,也只好相對無言。過了好久才聽允祉說:“皇上口鑾的上諭已經(jīng)到了,是先送進(jìn)上書房的,老十六轉(zhuǎn)給了我。我在上書房順便查了查上書房和軍機(jī)處的檔案,皇上對發(fā)解這三個府的人并沒有旨意,弘歷也不知道。弘時這樣做事,是不是太孟浪了一些呢?”

  方苞和張廷玉還是不肯說話。弘時做事孟浪,這是不言自喻的,但誰能擔(dān)保他不是奉了皇上密旨呢?眼見得一夜之間,風(fēng)向大變。朝野上下,群起而攻“八爺黨”。他們知道,即令是弘時把事情辦錯了,皇上也絕不會替允禩說話的;首鍔Z嫡遺風(fēng)和朝廷上政見之爭,已經(jīng)發(fā)展到這種地步,況且還有人在袒護(hù)田文鏡,攻評李紱。誰還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呢?

  允祉看著這種情形,真是想哭都哭不出聲來。他冷冷地說:“皇上定于六月初七辰時到京,你們告知禮部,讓他們準(zhǔn)備接駕的事吧。我現(xiàn)在就去向弘時傳旨,順便也告訴大家一聲:弘歷將要主管戶部和兵部的事,凡有關(guān)這兩個部的事情,你們可以直接轉(zhuǎn)到弘歷辦事的會琴軒去。”

  張廷玉問:“那么其余的折子,怎么呈轉(zhuǎn)呢?”

  “仍舊轉(zhuǎn)到韻松軒去。”允祉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去了。

  偌大的露華樓上,就只剩下方苞和張廷玉二人。他們倆一個是宦海老相國,一個則是帝室里的首席文案,又都是胸中城府和文章包羅萬象、老辣深沉到了極處的人。但此時此地,他們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過了很長時間,方苞才突然說:“廷玉,那個號稱‘孫大炮’的孫嘉淦就要回京來了,而且晉封了‘都御使’。他可是個敢言之臣哪!”

  “那也要看看再說。有一種人,當(dāng)小官時敢說敢為,但一旦當(dāng)上了大官,可就又是一副嘴臉了。”

  “不不不,孫嘉淦大概不是那種人。他上次出京時,我去送他。他把我拉到一邊說,‘方先生,請您記住我現(xiàn)在說的話:我是身負(fù)大罪,又逃脫了天羅地網(wǎng)的人。我為父報仇已經(jīng)盡了孝,如今要為君分憂,當(dāng)個忠臣了。忠臣也有個不好處,常常會讓皇上誤會。將來我如果死于刀下,請把我這話原原本本地奏明給皇上,我死也可以瞑目了’。從他的這話看,他還不至于是那種見風(fēng)就倒的人。”

  張廷玉思忖著說:“弘時這位爺不好侍候!我們身邊,也真得有孫嘉淦這樣的人,就因為他敢說真話。”

  方苞沒有答話,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皇上在去奉天之前曾經(jīng)交代過,‘弘歷雖不在京,但你們還要和從前一樣,他的旨令都應(yīng)該一體照辦’?苫噬涎元q在耳,就又任命弘時當(dāng)了日常朝政的總管,而弘歷又只管著戶、兵兩部。是弘歷失寵了,還是因為別的什么原因呢?他的目光一移,突然看到了張廷玉案頭上放著一個“虎符”,那是剛剛鑄好了要賜給岳鐘麒的。!皇上在承德接見了蒙古王公,又委岳鐘麒以重任,莫非他已經(jīng)在想著興兵討伐阿拉布坦了嗎?假如真是這樣,弘歷身兼戶部和兵部兩項差使,征調(diào)天下錢糧,布署武官將棄,那不還是天字第一號的重差嗎?!

  這時,就聽張廷玉說:“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辦差不怕,吃苦更不怕,最怕的就是上邊沒有主見,怕的是天下多變!”

  方苞已經(jīng)想通了,他說:“不怕!你瞧著吧.皇上不是個輕易就會變心的主兒!”

  方苞看得很準(zhǔn),雍正皇帝確實是說話算話的;噬匣氐奖本┑牡谌,喬引娣就由高無庸領(lǐng)著來到了允禵府里。因為皇上對允禵還沒有什么處分,只是讓他在家閉門恩過。但這“閉門”二字的含義,卻是要他斷絕和一切人的來往。引娣出宮之前,雍正還專門對她說:“你去他那里看看吧。他是犯了國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黨。如今朝廷上下,都正在上折子議他們的罪。你若真是愛他,就勸他安分向善。苦海雖然無涯,但只要他肯改過,就還有兄弟相和重歸干好的那一天。但他若是執(zhí)迷不悟,硬要對抗到底,那朕也不能因私而廢公!”說這話時,雍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引娣,那種愛憐、惋惜,那種帶著深深期盼的沮喪,使引娣心里好一陣難過。她自己突然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已經(jīng)不是用敷衍和應(yīng)付的心情來對待這個年紀(jì)幾乎比她大了一倍的皇帝了。

  十四爺府還是原先的老樣子,他們來的時候,允禵正坐在池清邊上釣魚。高無庸知道十四爺?shù)钠,不敢?ldquo;接旨”的那一套老規(guī)矩,生怕惹翻了這個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十四爺。他向前走了一步,輕聲地說:“十四爺,奴才高無庸給您老請安來了。”

  允禵回頭只膘了他一眼,便問:“什么事?”

  “奴才奉了萬歲的旨意,瞧瞧爺有什么需要的東西沒有……”

  “唔。”

  “奴才聽萬歲爺說,他剛剛在奉天見到了外祖公烏雅老王爺。老人家身子康健,幾位舅老爺和姨媽們也都很好,他們也都讓給您帶好來呢!”

  “唔。”

  “如今京城里出了很多事,隆科多昨天剛回到京里就被圈禁了。還有不少官員都上表請求處置八爺九爺十爺和……”

  “唔。”十四爺還是不說話。

  高無庸說:“萬歲的意思,是想讓十四爺您挪個地方,住到咸安宮里去。萬歲說:咸安咸安,大家平安……”

  允禵“唰”地把魚桿扔進(jìn)水里,站起身來正要發(fā)作,卻突然看見了躲在高無庸身后的喬引娣。他一下子就愣在那里,臉色也變得蒼白了。

  這兩個曾經(jīng)相依為命的苦人,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這個地方,在這種情形下又重新相遇。他們的心里,既有著說不出來的思念,又有道不明的疑慮。引娣早已控制不住自己了,她沖上前去,跪在十四爺面前,只叫了一聲:“十四爺……”,后面的話便全被哽咽住了……

  允禵瞟了一眼引娣,卻立刻又轉(zhuǎn)向了高無庸,嚴(yán)厲地問:“你說的那個八爺,大概就是阿其那吧?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呢?他已是圈禁待死的人了,雍正還不肯放過他嗎?”

  高無庸嚇壞了,他一眼看見允禵還光著腳站著,連忙跑上去跪在允禵身邊,小心翼翼地替他穿上鞋子。這才又說:“爺知道,奴才是個什么東西,能知道多少事情呢?不過奴才聽主子說,您和八爺他們是不一樣的。要不然,就不會讓您搬到咸安宮去住了“嗬!真新鮮,我和老八他們還不一樣?他大概是想著我和他還是一個娘的緣故吧。你傳話給你們的皇上,除死無大事!瞧我這身板,比在前線打仗時還結(jié)實。我吃得飽,養(yǎng)得壯,就等著上西市了!你還可以告訴他,別那么小氣,殺一個也是殺,殺十個也一樣。留下我自己,他難道就不怕我翻墻跑了,到外頭嘯聚山林扯旗造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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