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回　冷面君冷言拒親人　熱心腸熱衷求進(jìn)身

　　雍正皇帝只憑明秀的幾句話，便免去了今年的選秀女，又把宮中的老宮女也全都放回家中。可是，他來到太后宮里，卻遇上了難事。依著雍正的性情，他現(xiàn)在當(dāng)著皇帝，他所有的親人們都最好不要給他惹事，安安生生地過你們的日子，享你們的清福不就結(jié)了，為什么還要給朕找麻煩呢？可天下的事情哪能這么單純？誰家又能掛上“無事牌”？這不，他剛處理完開放宮女的事情來到太后宮里，可就碰上家務(wù)事兒了。原來，這里有兩個女人正在等著他呢。

　　這兩個人，都是與皇上息息相關(guān)、不可分離的人。一個，是雍正皇上的親女兒四格格潔明；另一個卻是皇上的老姑姑十七皇姑，她們都是來向太后求情，求太后替她們說話的。

　　雍正進(jìn)來時就看見她們了，現(xiàn)在一聽她們的訴說，這才明白。哦，原來女兒是因為對父皇給她指的女婿不滿意，十六姑卻是想把她的兒子從前線調(diào)回來。雍正最不愛聽的就是這些話，他想把她們倆全都駁回去，可又一轉(zhuǎn)念，不行，這是在母后面前啊。她們所以選了這個時候、這個地方來說事。不就是想讓老太后幫助說話嗎？駁了她們事小，駁了母后的面子，可就不好說清了。但他又覺得自己畢竟是皇帝，自己說過了的話是不允許別人不遵從的。對眼前的這兩件事，看來只好用大道理來說服她們，希望她們能以大局為重，成全他這個皇帝。

　　他正想著哪，太后說話了：“皇上，你十七姑的事，我瞧著也怪可憐的。她的駙馬和大兒子都死在前線了，就剩下這么一個老兒子，又得去打仗，要有個閃失，可怎么得了？要是能辦，你就給她辦了吧。我盤算著，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上，你說呢？”

　　母后發(fā)了話，雍正再不同意就是失禮了：“母親說得對，這件事就交給兒子去辦吧。不過，十七姑，我得把話說到前頭。讓你的兒子不上前線可以，要是把他抽回到北京來，可不大好辦。你得給朕也留點臉面，體諒一下朕的難處。朕剛下了旨意說，凡是該著上前線的，一個也不能留下不去。你想啊，要是都想留下，那這個仗還怎么打？你的兒子想回來，朕如果答應(yīng)了，別人要是也鬧著要回來，可叫朕怎么辦？所以，朕現(xiàn)在只能答應(yīng)你，回去就給年羹堯打招呼，讓他關(guān)照點你的兒子就行了。十七姑，你看這樣行嗎？”

　　十七皇姑的臉拉下來了。她萬萬沒有想到會得到這樣的答復(fù)，心想你是皇帝啊，你叫誰回來，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可你卻和我打官腔，好好好，真不愧你這冷面王的綽號，我算是找錯門了！她抽泣著說：“皇上，我今天可算認(rèn)識你了。好吧，既然你不管，我就再求別人去，我不信，就不能把兒子要回來。”

　　雍正一聽這話，也生氣了：“十七姑，你不要見怪，誰叫我們是天家呢，誰叫你侄兒是皇上呢。這件事，朕已下了旨意，恐怕你就是找誰，他也不敢答應(yīng)你。”

　　“是嗎，我的皇帝，那你就別操心了，十七姑謝謝你這位好侄兒。太后，我可是要跪安了。”說完她也不等皇上再說話，就昂起頭來走了。太后看著這情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對十七姑雍正沒法硬來，可是，他正在氣頭上，對女兒可就不客氣了：“你的事就不要再說了吧。婚姻大事，是父母說了算的。你是天家骨肉，就更應(yīng)該懂道理。既然許配了人家，現(xiàn)在鬧著要悔婚，成何體統(tǒng)呢？你夫婿的事朕都知道。但朕既為皇上，就不能出爾反爾，既然應(yīng)下了婚事，你就得嫁過去。今天朕在太后面前把話和你說死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好好想想吧。”

　　潔明的未婚夫婿叫哈慶生，簡直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他不但到處沾花惹草，還常常招男妓，養(yǎng)孌童。把女兒嫁到哈家，等于是把她推入了火坑。女兒已在奶奶老太后這里哭訴了半天了，她原想告訴父皇一下，這件事就可以一了百了的。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得到的竟是這樣不通情理的答復(fù)。潔明的希望破滅了，她回過身來向太后行了個禮，就飛也似地哭著跑了。雍正皇帝看著她跑出去的身影，卻仍然是一副冷冰冰地樣子，連一句像樣的安慰話都不肯說出來。

　　剛才放秀女出宮給太后帶來的喜悅，早就煙消云外了。她歪倒在大炕上，一個勁地喘，一直在咯痰，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雍正湊近母后身邊，一邊小心翼翼地為母后捶背，一邊謹(jǐn)慎地說：“母親，你老不要生氣，兒子也是不得不這樣啊。規(guī)矩都是兒子定的，兒子說的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可怎么服眾��！皇阿瑪要在，他也會同意兒子這樣做的。請老人家能體察兒子當(dāng)皇帝的難處，兒子也就心滿意足了。”

　　太后勉力坐起來說：“你去吧，外面的事情還多呢，不要再多說了。我是你的母后，我不給你撐腰，誰還來管你呢？你一向是冷面冷心的人，這我早就知道了。對外人要冷，可對自己的親人，還是要體貼的。尤其是你的幾個兄弟，他們可都在看著你呢。他們就是有什么不是，你得放手處且放手，不可太計較了。你能這樣，我就是現(xiàn)在就死，也可以安心了。”

　　雍正趴在母后炕頭流著眼淚說道：“母后的話，兒子永記心頭。請母親放心，只要兄弟們能讓我過得去，我就絕不會虧待了他們。”

　　雍正帶著沉重的心情走了，他也把更多的牽掛留給了太后。今天放走秀女，放走老宮女給皇帝帶來的歡快，也隨著這場家務(wù)事被沖淡了。走在回乾清宮的路上，他的心頭又壓上了重重的石塊，他想高興也高興不起來了……

　　回到養(yǎng)心殿，今科主考李紱，和前科的楊名時已經(jīng)在這里等候覲見了。楊名時即將到貴州去上任，而李紱也放了湖廣巡撫，雖然是“署理”，但也成了封疆大吏。雍正現(xiàn)在沒有了和他們談話的心情，只是告訴他們，到任后要勤寫奏折，不要怕麻煩，不要怕瑣碎，也不要怕得罪人，便讓他們走了。

　　李紱出身于一個破落的書香門第，家中并不富裕。眼下他的俸祿，也不過是每年一百四十兩銀子。這點銀子，對窮家小戶還算是個大數(shù)目，可他李紱是當(dāng)官的呀，當(dāng)官就有當(dāng)官的作派和應(yīng)酬，錢少了是不夠的。偏偏這李紱生性清高，自命不凡，尋常的人想巴結(jié)，你還真巴結(jié)不上。時間一長，人們敬鬼神而遠(yuǎn)之，他這里可就門前冷落車馬稀了。不過，李紱自己并沒有感到什么不好，有圣眷在，別的都用不著操心。想當(dāng)初，他和田文鏡一同進(jìn)京趕考，幾乎丟了性命，不就是幫了當(dāng)年的皇子，如今的皇上的光嘛。

　　李紱自認(rèn)為是個多才多智的人，常常會想出別人做夢也想不到的主意來。人們還都不知道，他和張廷玉之間，還有一層關(guān)系呢。那年他和田文鏡進(jìn)京時，借住在一座廟里，趕巧了，張廷玉正在這里為他暴死的兒子設(shè)祭。其實這事和李紱一點瓜葛也沒有，可李紱和田文鏡一樣，硬是在不能進(jìn)步處得到進(jìn)步。張廷王的三兒子，名叫張士平。那年他和父親一起到金陵去玩，愛上了一個青樓名妓。張士平化錢為她贖身，并悄悄地把她藏在船上，哪知卻被張廷玉查了出來。張士平被父親狠狠地抽了四十皮鞭，回到京城，就傷勢發(fā)作一命嗚呼了。張廷玉的母親最疼愛的也是這個孫兒，要親自到廟里設(shè)祭。李紱打聽到這個消息，就寫了一篇祭文，到張士平的棺前哭祭�？薜哪莻�慘哪！誰見了這場面，也得陪著掉眼淚。張廷玉后來把他叫過來一同，哦，原來這個年輕人竟是兒子的生前學(xué)友，是今科進(jìn)京赴考的！想想死去了的張士平，張廷玉還沒說話哪，老太太先就喜歡上這個叫李紱的小伙子了。后來，李紱被老太大安排在家廟里讀書，才成就了他今日的功名。李紱知道自己在皇上眼里，是有特別分量的。他既是正宗的科舉出身，又是張廷玉的“世侄”，連張廷璐都辦不好的事，在他手里辦得如此漂亮，還能不受到重用嗎？至于他根本就不認(rèn)識張士平，那只有田文鏡一人知道。他清楚，田文鏡現(xiàn)在比誰都忙，他才顧不上這事呢。

　　李紱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回到家里的�？墒牵瑒傋叩介T口，他就被眼前的景象鬧蒙了。他連忙問守門的長隨：“怎么了，家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長隨也是個極有眼力的人，一邊向里面高喊一聲：“中丞爺回來了！”一邊上前打了個千說：“回中丞老爺，里面都是老爺新取的門生，他們聽說老爺榮升撫臺，都要來賀喜，奴才說老爺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回來呢，他們就都在候著老爺，說什么也不肯離去。”

　　這邊還正在說著哪，里面已經(jīng)擁出十幾個人來，一個個不由分說，納頭便拜，請安的，問好的，道喜的，“中丞”、“撫軍”、“部院”、“撫憲”，叫得一片聲響，也叫得李紱心花怒放。

　　李紱心里高興，嘴上卻說：“起來，起來，這是干什么呢？今科的榜還沒有發(fā)，你們就來拜座師，這不大好嘛。再說，我也只是被圣上委任作湖廣的‘代署巡撫’，不是正職，現(xiàn)在就受你們的大禮，倒叫我無以自容了。都請起吧，咱們到屋里去說話。”

　　今天來的人有十好幾位，都是李紱這一科的門生。有幾個還是出身名門大家的。比如，那個叫王文韶的就和當(dāng)年太子的師傅王掞有親，而尹繼善又是大學(xué)士尹泰的兒子。李紱突然想起，在考場里還見到一個叫劉墨林的舉子，很是詼諧有趣，字也寫得好。便問：“那個叫劉墨林的來了沒有？”

　　同來的舉子們連忙回答說：“回恩師，劉墨林最愛熱鬧，他是一定要來的。不過現(xiàn)在卻來不了。”

　　“嗯，為什么？”

　　在場的人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同聲大笑：“老師您不知道，這個劉墨林是位棋迷，他正在和一個老和尚下棋哪！他要我們先向老師稟報一聲，說贏了這盤棋、給老師送點見面禮，也給大伙掙幾個酒錢。”

　　“哦，這么有把握？那我們就只好拭目以待了。啊，哈哈哈哈！”

　　這里正在笑談，只聽門口也是一聲長笑，一個青年人闖了進(jìn)來：“好啊，這里可真熱鬧��！請老師恕罪，門生劉墨林來得晚了一些，不過還真讓我得了彩頭。”說著打開帶來的包袱，取出兩綻金子來，驚得眾人無不張口結(jié)舌。劉墨林卻興奮地說，“托老師的福，門生今日得了一注外財，正好拿來孝敬老師……不不不，老師您先別生氣，門生我看著您拉長了臉，就心里害怕。我知道，您老是從來不取身外之物的，可這些銀子取了卻并不傷廉。今日和我對奕的是從南京來的一位叫夢黨的大和尚，他夸下�？冢�一定要打遍京城里的高手，并且下了每盤百兩的大賭注。好嘛，還真嚇得人們不敢和他較量了。我怕他什么，他不就是年紀(jì)大了些嘛。果然，被我連戰(zhàn)連勝，得了他的二百兩銀子。今天我拿出二十兩來，給大家辦桌酒席，三十兩我留著交房飯錢，其余的一百五十兩全部獻(xiàn)出來，敬謝老師栽培之恩。”

　　李紱忙說：“哎哎哎，這可不行。且不說，你們是否能取中還尚在兩可，就是全都高中了，也是你們十年寒窗，三場苦戰(zhàn)得來的。你們大概都聽說過，我平生從不要一分外財。劉墨林和諸位這番心意，我愧領(lǐng)了。今天大家高興，我也跟著你們擾墨林一次酒，權(quán)當(dāng)作同喜共慶，僅此而已，別的就不要再說了。”

　　劉墨林感嘆萬干地說：“老師這話真讓人感動，我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不愛財?shù)娜四亍Ｄ銈兌伎次沂置娲�，化錢化得也痛快，大概有人還以為我家里不定有多少銀子呢。說來慚愧，我不過是個靠賣字為生的窮措大，‘賣字劉’就是本人的綽號。要不是我看得開，想得透，早就見了閻王了。從康熙五十二年第一次赴考算起，我一共考過三場，可每次都名落孫山。第一次文章寫得正順溜呢，卻偏偏拉起了肚子。我想，不行，功名事小，生命事大，得先保住命，就擅自從考場里逃了出來；第二次，文章做得花團(tuán)錦簇，可偏在交卷前那天夜里，不小心打翻了油燈，把卷子弄得和包油條的紙一樣，自然也就不想取中的事了；第三場我是鉚足了勁，非要奪取頭三名不可的。唉，哪知老天還是和我過不去，就在進(jìn)場前三天，突然接到家書，說老父親病故了！沒法，只得向上邊報個丁憂，老老實實地回家吧。大伙替我算算，三年一考，我連誤三次，十年的光陰就這么白白地糟踏了��！可我還是我，我照樣樂呵，也照樣來考。這次要是再取不中，我還照樣地在街頭賣字，當(dāng)我的‘賣字劉’。但我卻不能忘了咱們的老師！”

　　聽了劉墨林的話，大家都感慨很多。李紱知道，今天到這里來的人，不管是世家子弟還是出身貧寒人家，都是老老實實的讀書人，也都是自認(rèn)為最有希望取中的。他們所以不等發(fā)榜就來拜見他這位老師，是出自對他的衷心感激。這一科的考試可真是不易��！先是張廷璐他們賣了考題，楊名時鬧了考場；接下來又是考生們被圈進(jìn)考場不準(zhǔn)出來，沒吃沒喝地受了幾天罪；再接著，就是換考官，換考題，重新安排座位，重新答卷考試。好嘛，光這一通折騰，就讓人沒法忍受了。如今。他們終于考完了，出來了，而且自己覺得考的還不錯。所以，不論取中與否，他們都得來謝謝主考大人，因為今科考試全憑的是真本事。從這里，李紱又連想到，這些人以后都將是國家的棟梁之才，都將是一方生民的父母官�？墒�，無論到了什么時候，也無論他們以后出將入相，做了多么大的官，見到李紱時，都要尊敬地叫他一聲老師，也都要銘記他李紱對他們的恩情。他如果想要錢，那銀子就會滾滾而來，永無枯竭之時！哦，現(xiàn)在他明白了，怪不得朝里稍有些身份的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謀學(xué)差、當(dāng)房官、當(dāng)主考，敢情，原來這里面有這么大的好處啊。

　　酒筵擺上，眾人都紛紛給老師敬酒，李紱也陪著他們吃了不少�？墒牵�他卻從今晚的酒筵里悟出了道理，看清了自己的道路。當(dāng)今皇上雍正，從表面上看，好像過于嚴(yán)厲，過于苛刻，但也正因為這樣，他李紱才從中得到了好處。因為李紱的作為，正與皇上的想法一致�；噬喜皇且�清吏治嗎？李紱就一塵不染，不貪贓，不賣法，不收受任何賄賂，誰能說李紱不是個好臣子？皇上不是厭惡結(jié)黨拉派嗎，李紱就從來不與大臣們交往，連八王爺那里，他還敢目不邪視哪，何況別人？有了皇上的信任，又有了這些門生，他的前程正不可限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