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回 揮御筆成就鈍秀才 感皇恩端穆朝天顏

  雍正朝恩科考試的發(fā)榜日期到了,可是劉墨林卻不像別人那樣。忙著去打聽消息。他已是考過三次,又三次落榜的人了。正如昨天他在座師李紱那里說的那樣,取中了當然高興,要不他為什么來趕考呢?取不中,也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回家去干老營生,到街頭賣字嘛。他現(xiàn)在更牽掛的,倒是那位京城名妓蘇舜卿,她的大名早就在劉墨林心里生根了。劉墨林自認為是個見多識廣、倜儻風流的才子,蘇舜卿則以琴棋書畫四絕而名噪京師,不和她見一面,不親自領教一下她的風范,是劉墨林死不甘心的。劉墨林在進場前就去會過她一次,不過那天慕名而來的人太多了,而且其中很多都是高官顯宦和富家子弟。蘇舜卿時而高談闊論,時而妙語驚人,時而低吟輕唱,時而又冷眼相向,滿座的人無不為之傾倒,也無不為之銷魂。劉墨林沒有機會和她交談,可自從那天見到她后,就日思夜念,不能忘懷。今天考完了,沒事了,不趁此良機和她會會,那將是他終生的遺憾。正好昨天他贏了老和尚兩盤棋,得了一注外快,得用、它償還了自己的心愿。

  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買通客店的老板,讓他把蘇舜卿請來。那掌柜的一聽這事就直搖頭:“喲,劉老爺,不是我駁您的面子,要請別人,只消我一句話。要請?zhí)K大姐,小的真是不敢夸口。她賣藝不賣身,從來也不肯應召的。”

  “去去去,你不就是想多要錢嗎?給,這些你拿去買通老鴇,說什么也得給爺把她請來。”說著扔過來一錠銀子,足有三十兩,“快去吧,能把她給爺請來,我還有重賞哪!”

  果然,錢能通神,不大一會,一乘小轎就把蘇舜卿抬來了。劉墨林高興得不知如何才好,他恭恭敬敬地把這位名妓迎進房里,并且順手掩上了房門?偷甑睦习寮{悶了:哎,這小妞架子大得很哪!她不是尋常不肯見客的嗎,怎么見了劉老爺卻這樣熱乎呢?他趴在門外仔細聽了一陣,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兩個人似乎是談得很投機,你吟一首詩,我應一篇文,你彈一首曲,我對一支歌。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樣,而且越談聲音越小,最后,連一點動靜也聽不到了……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闖進一班人來,大呼小叫,亂成一團,原來是那個老鴇帶著人捉雙來了。房門被撞開了,幾個彪形大漢把劉墨林擰胳膊、撕衣服地拉了出來。舜卿哭,老鴇罵,劉墨林大喊大叫,打手們死拉硬拽,這一通鬧啊,把住店的客人們?nèi)俭@動了。一個公子哥模樣的人走上前來嘿嘿一笑說道:“好啊,你一個窮酸舉人,竟敢在京城里公然宿娼嫖妓,辱沒圣門清規(guī),無視朝廷功令,你該當何罪呀?”

  劉墨林一看,認識!這不是早先當過大學士的徐乾學的兒子、京城里號稱“相國公子”的那個徐駿嗎?嗯,看來一定是他們做成了圈套想來害我的。徐乾學在康熙年間,曾當過上書房大臣,卻因為貪贓,被康熙一捋到底,貶放回家。他這兒子徐駿倒能詩善賦,多才多藝,頗有些名氣。他也是蘇舜卿的崇拜者,早想把蘇舜卿弄回家去做妾了。蘇舜卿剛才就和劉墨林說了這件事,現(xiàn)在一見徐駿突然出面來干涉,劉墨林的火就不打一處來:“好啊,咱們在這里見面了。久聞你徐大公子是京城里有名的風流惡霸,衣冠禽獸,原來你還有這般嘴臉!我告訴你,舜卿和我已經(jīng)訂下了終身,你死了心吧。舜卿是我的人,為給她贖身,化多少錢我全不在乎,你們都給我滾開!”

  “嚯,口氣不小啊。爺不和你多說,自有管你的地方。來呀!”打手們答應一聲,一擁而上,“把這小子給爺綁了,送到國子監(jiān)去治罪!”

  打手們“扎”地一聲就要動手,卻聽店外鑼聲當當,又是一群人闖了進來,還高聲大喊著:“劉墨林劉老爺是住在這里嗎?恭喜了,領賞。」矂⒗蠣敻咧刑交暗!”緊接著這嚷嚷聲,一群來討喜錢的街痞子早已擁上前來,請安的,道喜的,伸著手要喜錢的,亂成了一片。架著劉墨林正要往外走的幾個人,也突然撤開了手,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了。劉墨林定了定神:“什么,什么,你們是說我劉墨林高中了?”

  兩個從禮部來的筆帖式,聽見劉墨林這樣說,連忙走上前來呈上喜帖。劉墨林打開一看,只見這大紅撒金的喜帖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一行大字:

  恭叩劉老爺諱墨林高中殿試一甲第三名進士

  劉墨林眼一暈,腿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他強自鎮(zhèn)定地問道:“哪位是禮部來的差官?”

  兩個筆帖式打了個千說:“您老就是新貴人了,給您老請安!”

  “不必客氣。請問,一甲頭名是哪位?”

  “回爺?shù)脑。頭名狀元是王文韶老爺,榜眼是尹繼善老爺。他們兩位老爺比您早一點得到喜報,已經(jīng)會齊了來拜望您,這會兒都在外邊候著呢。”

  “?這還了得,你們怎么不早說?”劉墨林拔腿就向外跑。跑到大門外,只見大街上擠擠嚷嚷,成百上千的人都正在這里等著看這“三元相會”的盛景哪!劉墨林幾步搶到近前,向二人躬身一揖:“不知二位年兄駕到,兄弟迎接來遲。二位年兄,恭喜呀,恭喜!”

  王文韶和尹繼善一看,好嘛,這位探花郎怎么這一身打扮?褂子沒穿,袍角扣錯了位,光著兩只腳丫,頭發(fā)披散著。尹繼善笑笑說:“年兄,你這是怎么了,難道這里遭了賊嗎?”

  劉墨林這才清醒過來,低下頭看看自己這副模樣,也覺得十分可笑。便連忙把二人讓進房里坐下,自己動手穿好衣服,又把店老板叫來說:“我床頭上放著一百多兩銀子呢,你取出來十六兩賞給兩個筆帖式,余下的換成零錢,賞了報喜的人;仡^爺還要另外給你頒賞呢,快去吧。”那老板像得了圣旨一樣,屁滾尿流地跑出去了。

  三人落座以后,劉墨林擦擦頭上的汗問:“二位,記得我昨天晚上喝酒時說過的話嗎?我這人來京應考從來沒交過好運,不瞞你們,我瞧著到現(xiàn)在還沒音信,已經(jīng)覺得今科又完了。怎么忽然又成了第三名呢?”

  尹繼善笑了:“咳,不光是你,眼瞧著別人都歡天喜地的,連我都覺得灰心喪氣了。后來家父下朝回來,才聽他說這一甲的前三名,是萬歲剛剛欽定下來的,比別人整整晚了大半天!哎,劉兄,你好好想想,你的卷子里是不是出了什么毛?”

  劉墨林早就把自己在卷子里寫過什么,全都給忘完了,現(xiàn)在要他想,他上哪想去。“咳,就是現(xiàn)在說了,不也晚了。原來我還盼著能得個二甲,哪怕是最后一名呢,也算沒有白辛苦一場。早年就曾聽人說過,這考場發(fā)榜是倒填五魁的,越是名次靠前,就越是填的晚。好嘛,這一次萬歲爺更厲害,圣心獨運,干脆給咱們來了個倒填三元!”

  王文韶笑了:“劉兄,你可真是命大呀!其實,還多虧了你命大,才讓我們兩個也跟著你幫了光。按考官和方老先生定的名次,我也是在二甲里面的,根本沒有那個福份當什么狀元?墒,發(fā)榜之前,萬歲爺突然說,他要親自再看看卷子,而且特別要看看落榜了的卷子。這一看就看見你老兄的了。你的卷子里有一句話是‘范圣胤德’,這個‘胤’字是沖犯了圣諱的呀!你怎么會忘了要‘缺筆’、‘換字’呢?考官們看了你這卷子,當然用不著再說,不管是誰的,也得給封了。你呀,今科就注定是落榜了,萬歲爺看到你的卷子,覺得寫的很好,就提起筆來,順手把那個‘胤’字改成個‘引’,這一改回頭再看竟是一篇絕妙的文章!老兄,想想吧,幾百考生,誰有這份幸運能讓萬歲親自改文章啊!萬歲爺越看越高興,就把你放在了一甲,要不是你的字寫得雖然龍飛鳳舞,可不大規(guī)范,這頭名狀元就是你劉墨林的了。”說到這里,王文韶見劉墨林眼中含淚,便又說,“你先別激動,萬歲爺還有話呢。他說,朕就是這個脾氣,朕一生從來不信邪。劉墨林文章寫得好,就為這個小毛病誤了他一生,實在是太可惜了,朕要成就他這個‘秋風鈍秀才’。劉兄,你雖被降為第三名,可萬歲賜你這‘秋風鈍秀才’的雅號,可是萬金難買、無上榮光呀!”

  尹繼善也在一旁說:“劉兄,這一次殿試,你才堪稱是真命進士,我倆得好好地為你慶賀才是。”

  劉墨林此刻沒有了平日的詼諧風趣,也沒有了過去的機智多變,他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這暖流如血似氣,又酸又熱,沖撞著他,激勵著他,他昂首向天,高聲叫著:“圣心高遠,圣明佑我,秋風鈍秀才唯以一死才能報答君父的恩情!店家,你與我叫上一桌酒席,我要與兩位仁兄一醉方休!”

  王文韶攔住了他說:“劉兄,且慢!我們兩個今日來拜你,這是規(guī)矩。見到了你以后,就要以我為首了,我是狀元嘛。明天一早,我們就要在太和殿臚傳面圣。在此之前,要見許多人,要寫謝恩折子,要請示禮部覲見的禮儀,咳,多了。所以現(xiàn)在還不是你我吃酒的時候,晚上請到我家小酌一番,那時,脫了帽子就不論大小了,咱們痛痛快快地玩它一夜,玩葉子牌賭酒都行。”

  劉墨林只好讓步:“好,請二位先走一步,我隨后就到,誤不了事。”

  哎,既然事情這么光彩又這么重要,劉墨林為什么不和他們一齊走呢?他當然愿意走,也想馬上就走,可是,他能走嗎?現(xiàn)放著一大堆人,一大堆事在這里,他不說清了怎么走啊。送走了狀元、榜眼二位,劉墨林回到店里一看,果然,那個老鴇還在墻邊跪著哪。見劉墨林過來,她嚇得筋骨酥軟,魂飛魄喪,一個勁地磕頭,一個勁地打自己的嘴巴:“我打你這老不死的賤母狗,打你這吃屎不長眼的混蛋王八,誰叫你沖撞了天上下來的文曲星呢……瞧人家劉大人這相貌,一看就是個大富大貴的樣子,你怎么就敢胡說八道呢?你該死,你該著在這里丟人現(xiàn)眼……人家劉大人才不和你一般見識呢,人家是新貴人哪……”

  劉墨林厭惡地看了她一眼,喝道:“老乞婆,你胡說些什么呀?我和你能比嗎?你配和我比嗎?我只問你一句話,舜卿呢,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說!”

  “好我的劉老爺呀,就是老天爺給我八個膽子,我也不敢把舜卿姑娘藏起來呀。您老不知,舜卿可是我從小看大,待如親生女兒一樣的呀。這閨女打小就有個心口疼的毛病,這不,剛才受了點驚嚇,她又犯病了——不過,您老放心,我已經(jīng)讓人把她用轎子抬回家去了;氐郊揖捅kU了,一根汗毛也不會少。只是……只是……”

  “你少給爺來這一套,快說,只是什么?”

  “……剛才您老不也瞧見那位徐爺了嗎?他也是位惹不起的人哪!他是相國公子,恩蔭進士,手面大,朋友多,又當著都察院的觀察老爺,他跺跺腳就四城亂顫,我們哪敢和他作對呢?其實,蘇姐兒歸誰不都一樣啊,好歹求您老和徐公子說合好了,我們可受不起這夾板氣呀!”

  劉墨林明白了,這老乞婆是話中有話啊。但他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步登天,哪還把徐駿放在眼里?他冷笑一聲說:“不就是徐駿嗎,不要說他,連他的老子也不是個好東西。這事你不要管了,給我小心地侍候著舜卿,再出一點事兒,小心爺扒了你的皮!”

  雍正朝的第一科恩科進士,總共是三百六十名。這天五鼓時分,他們便頂著滿天星斗排成長隊,由禮部司官率領著,到皇宮來朝見皇帝。王文韶是今科狀元,自然要走在最前邊,他的后面依次跟著尹繼善、劉墨林和新科進士們。穿過金水橋,進了太和門,便見巍峨的太和殿高聳入云,御林軍士像釘子似的排列在兩旁。五更時分的清風掃著廣場上的浮土,也把絲絲寒意吹到“新貴人”的臉上,他們都不由得心中緊張,連腳步都放得輕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這樣的莊重和肅穆,更讓他們感到九重天闕那皇家的森嚴。來到這里的進士們,人人都是浮想連翩。一想到孤燈寒窗十載苦戰(zhàn),現(xiàn)在終于有了結果,想到覲見以后即將到來的恩遇和榮寵,誰不激動萬分?進士們第一次覲見皇上,這事非同小可。不過禮部事先都安排好了,從哪兒走,走幾步,怎么行禮,怎么說話,又多次讓他們演練,是絕對不會出錯的。所以別看來了三百多人,可是卻行進有序,絲毫不亂。

  等啊,等啊,終于看見從太和殿里走出一位官員,不過,他是倒退著出來的。有人明白,這也是規(guī)矩;实圩谏线,是不能背向皇上走路的。果然,那人出來后,就端正架子,轉(zhuǎn)身面南站定,朗聲說道:“奉圣諭!”

  一聽這話,以王文韶為首的進士們,馬蹄袖打得一片山響,同聲山呼:“萬歲!”之后,黑鴉鴉的全都跪下了。太和殿外一大片空場上,連一點動靜都聽不到。

  “著第四名進士曹文治唱名臚傳,覲見圣顏!”

  曹文治高聲答應:“扎!”上前一步,接過名單,依次唱名。每唱到一人,這人就高聲答應一句,然后,低頭躬身走進太和殿。從王文韶開始,尹繼善、劉墨林,共三百六十名,挨個進到殿里。再由太監(jiān)接引著,跪到指定的地方,還得屏著呼息,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響,更不敢擅自抬頭偷看。這得多大功夫,多長時間哪!可是,不這樣,就顯不出皇家的威嚴,顯不出儀式的隆重。有的人因為太緊張,手心里都攥出汗來了。

  就在這時,猛然聽到“叭叭叭”三聲靜鞭響起,接著便是一陣悠揚的鼓樂,從遠處傳了過來,又漸漸地來到太和殿內(nèi)。大太監(jiān)李德全一聲高喊:“萬歲爺駕臨了!”

  跪在下面的進士們剛才誰也不敢抬頭,聽見這聲喊方才知道,原來剛才上面根本沒有坐著皇帝,他們進殿時磕的那幾個頭,全都是沖著上邊的空椅子磕的。現(xiàn)在皇上真的來了,他們就更不敢抬頭了。只聽一陣靴子聲“嚓嚓嚓嚓”地從面前走過,也只瞄著有不少人跟在那位穿黃靴子的人后邊;噬虾孟褡叩煤苈苈,過了好長時間,才感覺到他已經(jīng)坐上了龍位。王文韶是跪在最前邊的,太監(jiān)向他稍微示意,他便明白了。于是,一個響亮的喊聲,震響在大殿里:“新科進士王文韶等三百六十人覲見吾皇陛下,恭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隨著他的喊聲,眾進士一齊山呼舞蹈,“萬歲,萬萬歲”的喊聲在太和殿里久久回響。這喊聲是那樣的整齊,那樣的響亮,那樣充溢著青春的朝氣。雍正皇上看著看著,他滿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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