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回　年帥癡奉召進(jìn)京來　張相智笑談奪兵權(quán)

　　十月初九，年羹堯帶著他的扈從回到了北京。

　　他其實并不想回來，九爺和他商量的事情，還沒有一點眉目，他怎么能半途而廢呢？所以，他想盡了辦法，一再拖延著。先是奏請皇上要“稍延幾日”，說他要在西寧處理大軍越冬事宜�；噬狭⒖贪l(fā)了諭旨說，“召爾進(jìn)京，即為大軍越冬之事有所籌措”，年羹堯想不通，這是應(yīng)該在西寧辦的事情，為什么要我千里迢迢地跑到北京去呢？他又換了個理由，說自己病了，請求寬限幾日再上路。雍正一見這奏報笑了，好嘛，想裝病，那好辦。他馬上下令，讓太醫(yī)院派出十名御醫(yī)，星夜兼程地趕到西寧，“給年大將軍瞧病”。這一手真叫絕，年羹堯就是有再多的藉口，也說不出話來了。甚至可以說，他已無處可躲，也無處可藏，非要立刻回京去見皇上不行了。

　　年羹堯并不害怕回京，他有什么可怕的？皇上和他之間，不是一般的關(guān)系，那是在多年的交往中凝聚起來的主仆情誼，君臣情誼，是親人之間的感情�。〔诲e，最近一段時間來，情形有了變化。有一些膽大包天的人，在皇上面前告了他的狀，甚至說他“不是純臣”。光是這話，也嚇不倒年羹堯。是不是純臣，不能光由別人說了算，自己也有理由辯解。他覺得，只要把話說到明處，該認(rèn)錯的認(rèn)錯，該解釋的解釋清楚，哪怕天大的事情，也就可煙消云散的。也許還會有人告他和九爺勾結(jié)，但這事是要有證據(jù)的。他和九爺之間，只是商量過幾次，并沒有付諸行動，誰又能知道底細(xì)？不好說的，只有劉墨林之死這件事。劉墨林在皇上那里深得信任和重用，他剛到西寧就被人不明不白地害死了，身為大將軍的年羹堯難辭其咎。至少，你也得向皇上說清楚，劉墨林是怎么死的？劉死后自己采取了哪些辦法來緝拿兇手，又為什么沒有拿到。年羹堯知道這件事是逃不過去的，但他拿不定主意，是只向皇上認(rèn)個“保護(hù)不周”的錯，還是主動地承擔(dān)一些罪責(zé)更好呢？

　　年羹堯遲遲不想動身，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這原因，說白了，他是在等待！至于等什么？他卻說不太清。也許是等著看看八爺能不能把十四爺救出來？也許是想看看皇上為什么改變了對自己的態(tài)度，好在進(jìn)京前未雨綢繆。也許還有別的什么模模胡胡、蒙蒙朧朧的事，卻在可知與未可知之間，讓自己心里不踏實。不過，有一點是非常明確的，他不想馬上去見皇上！皇上那陰鷙刻薄的性子，那事事計較的挑剔，讓年羹堯覺得壓抑，覺得心寒！

　　不管怎么說，他還不敢抗旨不遵，也還得快馬加鞭地趕到北京。而且回到北京的第二天一早，就到紫禁城遞了牌子，說要請見皇上。憑他的身份和資歷，憑他的圣眷之隆，他覺得這只是走個過場的事，皇上會馬上停下別的事情，親切地接見他的。但出乎意料，他第一次碰上了個不大也不小的釘子。太監(jiān)回來說，皇上正在忙著，讓年羹堯先去見見張廷玉。年羹堯只好去找上書房，不料剛走到半路，又被侍衛(wèi)攔住了。他們說張相不在這里而在軍機處，有事你到那里找吧。年羹堯沒法，只好再拐到軍機處來求見張中堂。更出乎他的意料，他剛來到門口，就又被擋了駕：張相正在見人，請稍候。年羹堯這個氣呀，他真想就這樣闖進(jìn)去，看你們敢把我這大將軍怎么樣！可是，他剛要抬腳，卻一眼瞧見這里立著一塊鐵牌子，牌子上皇上親筆書寫的一行大字赫然在目：“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違者斬”！他愣在那里了，進(jìn)是不能進(jìn)了，退吧，面子上又下不來，只好站在風(fēng)地里干等著。這一等就是半個多時辰，才見里面走出一個人來，卻是新任的直隸總督李紱。年羹堯認(rèn)識他，本想上去說說話。可是，侍衛(wèi)在一旁催上了：請大將軍快點進(jìn)去，張相忙得很，馬上還要進(jìn)去見駕呢！好嘛，兩次進(jìn)京，上回是滿朝文武迎出幾十里，皇上親熱得如同自己的家人。這次進(jìn)京，卻看到了這么多的冷眼，受到這么明顯的冷遇，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張廷玉一見年羹堯走進(jìn)來，倒是十分親切：“亮工來了嗎？快，到這邊來坐。昨天聽說你來了，我本來要去看你的。可是，卻有人來與我談事，而且談得很晚。你看我，也是沒有一點自主，每天都在這里與人打擂臺。”

　　年羹堯并沒把這位相臣看在眼里。論官職，倆人都是一品；論爵位，年羹堯著一級，張廷玉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當(dāng)然不肯行什么禮，甚至進(jìn)來之后，連看都沒有正眼看一下張廷玉。他以幾乎是嘲諷的口氣說：“是啊，是啊，我知道，你是每天都要和人打擂臺的。這不，剛和別人談完，我就來了。告訴你，我也同樣是招人討厭的呀！”

　　張廷玉似乎對他的牢騷并不在意，仍是親切地說道：“唉，你瞧北京這天氣，剛?cè)攵�就這么干冷。亮工，你昨天夜里休息得還好嗎？”

　　年羹堯笑著說：“廷玉，你覺得冷嗎？你們北京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我敢說，你既然沒去過我那里，就沒見識過真正的寒冷�，F(xiàn)在的西寧，早就埋在雪窩里了。而且從現(xiàn)在一直到明年二月，都是冰天雪地！如今，我們糧食不夠，燒柴也不足，叫兵士們怎么過冬呢？別看沒有敵人包圍，可沒吃沒燒的也照樣能困死人！張相，我請你多替軍士們想想，有機會時，也請在皇上面前為我們多說幾句好話。”

　　張廷玉說：“是啊，是啊。我看到了下邊送上來的驛報，說今年的雪下得特別大。是嗎？”

　　“確實不錯，雪大得連軍糧都運不上去了。”

　　說者無心而聽者有意。年羹堯自以為是在這里閑談，哪知，話剛出口，就被張廷玉抓住了把柄：“是呀，是呀，你說得真對。北京人也吵吵著冷，可哪里知道下邊的苦啊，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飽漢不知餓漢饑’了。所以，皇上才想把兵士們調(diào)開一些。嗯——汝福進(jìn)駐平?jīng)�；王允吉撤回陜西；魏之躍調(diào)防川南�；噬险f，這叫做以軍就糧。開始時，我還不明白。今天聽你這么一說才懂了，皇上真是圣慮周詳啊。”

　　年羹堯聽了大吃一驚，怎么，皇上要借冬季缺糧來調(diào)走我的部隊嗎？這樣一來，我這個大將軍豈不變成了空架子？他猛然想起，九爺曾經(jīng)感觸很深地對他說：別看你如今圣眷正隆，可是你已經(jīng)走到盡頭了，九爺這話果然不錯！歷朝歷代的君王，哪個不是“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雍正是個刻薄的皇帝，他更不能不這樣。拆散部隊，調(diào)開主力，這就是個信號，也讓自己看清了皇上的陰謀。一陣涼意突然襲上心頭，看來，皇上就要殺掉他這只老狗了。

　　年羹堯后悔，既后悔不該回來，又后悔不該對張廷玉說那番話。咳，今天真是大意了。帶了大半輩子的兵，大江大海都過來了，卻沒想在小河溝里翻了船！自己剛剛說過了外無仗打，內(nèi)無糧草的話，現(xiàn)在，收是收不回來了。聽張廷玉這話音，自己的三大鎮(zhèn)兵力，全都要被皇上吃掉，他真心疼啊！我?guī)资�年慘淡經(jīng)營的血本，哪能輕易地就交了出去？與其我向你交出軍權(quán)，何如把軍權(quán)再交還給十四爺？他思忖再三又說：“唔，這樣恐怕不大好吧。把我們的兵全都調(diào)散，來年春天，萬一羅布叛軍卷土重來，我們就將措手不及了。再說，這樣大的事，我得回去親自處置，才能保得不出亂子。”

　　張廷玉心里明白，年羹堯的話只是一個藉口罷了。但他卻并不點破：“那也好。不過，這事要改變，還得請示皇上。皇上今日齋戒，還要去拜社稷壇，未必能抽出空來見你。你先回驛館好了，皇上有空，就隨時召見；不然，就得到明天了。明天皇上有空，是一定會見你的。”年羹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垂著頭，唉聲嘆聲地走回了驛館。

　　送走了年羹堯，張廷玉進(jìn)到大內(nèi)來見皇上。他還沒走到門口呢，就聽見里面?zhèn)鞒龌噬嫌?xùn)斥人的聲音。張廷玉走進(jìn)去時看到，挨訓(xùn)的正是穆香阿他們幾個侍衛(wèi)。張廷玉知道，這十名侍衛(wèi)都是原來派到年羹堯軍中的。當(dāng)時，皇上對他們抱著很大的希望，想讓他們既能監(jiān)督九爺允禟，又能看住年羹堯。不料，他們卻不爭氣，還沒到半路，就被九爺用銀子買通了。到了西寧又被年羹羹堯嚇得半死，全都變成了年的奴才。雍正皇上萬萬沒有想到，穆香阿他們會這樣的窩囊。在年羹堯進(jìn)京演禮時，這些侍衛(wèi)被當(dāng)作儀仗隊，走在隊伍的前邊。這是僭越，是非禮，是給皇上丟人哪！所以，年羹堯回西寧時，皇上不但沒有讓他們再跟著，反而把他們幾個撂到一邊了。幾個月來，既不派他們的差使，又不給他們好臉色，今天要不是年羹堯又回到京城，要不是皇上又想啟用他們，還不會叫他們進(jìn)來呢？對付這幾個侍衛(wèi)，皇上有用不完的手段，那還不是想怎么調(diào)理，就怎么調(diào)理呀。

　　張廷玉剛走進(jìn)來，就聽雍正惡聲惡氣地說：“朕算什么皇帝，年羹堯才是你們的主子呢！如今他回來了，就住在驛館里。你們要拍馬屁，現(xiàn)在機會正好，快去吧！”

　　穆香阿連連磕頭說：“皇上明鑒，奴才等不敢辜負(fù)了皇上的恩德、更不敢自外于皇上�。∨�才等在年大將軍那里時，確實沒聽見他說過什么不規(guī)矩的話。他要是說了什么，打死了奴才也是不敢替他瞞著的�；噬蟿偛盘岬脚�才等給他擺隊的事，那不是奴才愿意干的，奴才們也是沒辦法呀！皇上讓奴才給他當(dāng)差，聽他的節(jié)制。他的軍令又那么嚴(yán)，奴才們敢不聽命嗎？求皇上體恤奴才們的難處和苦處。”

　　雍正瞧了一眼張廷玉說：“廷玉，你來聽聽，他們還敢說沒有辜恩！朕叫你們到他軍中學(xué)習(xí)，一來是為了大清江山永固，想多栽培幾個人才來以備不時之需；二來，也要你們看到年羹堯有什么不是處，就向朕報告。你們是怎么做的？你們是一邊給他當(dāng)差。一邊又給他當(dāng)奴才。替他擺儀仗之事尚可饒恕，聽說還有人給他提便壺，真是荒唐到了極點，無恥到了極點！還敢說什么‘沒有自外于皇上’，‘沒有辜恩負(fù)義’，難道朕就是那么好糊弄的嗎？”

　　穆香阿等不敢出聲了。

　　雍正問：“年羹堯收留了十名蒙古女子，藏在后帳，做為自己的侍妾，此事有也沒有？”

　　“回萬歲……有的……”

　　“他與九爺以主仆之禮相待，有沒有？”

　　“也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邊，知府以下遠(yuǎn)接高迎，敬如上賓，這事兒有沒有？”

　　“這個……奴才們沒有親眼瞧見。不過，這些親兵從外邊回來后，見人就吹，奴才們倒是聽到過。奴才覺得，他們不過是耍驕兵悍將的脾氣，仗了年羹堯的勢力，作福作威罷了。所以只勸說過年羹堯，卻沒向主子報告。奴才們現(xiàn)在知道錯了，求主子寬恕。”

　　“說得輕巧！”雍正張口就駁了回去，“你以為朕就聽信你們這些屁話了嗎？對你們幾個，朕竟不知說什么才好。你們用這樣的心腸來事君，朕真是擔(dān)當(dāng)不起�？鞚L吧，回去好好侍候你們的大將軍才是正經(jīng)。別在這里讓朕看了惡心，滾滾滾，都給朕滾了出去！”

　　十名侍衛(wèi)被皇上罵得狗血噴頭，一個個跪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張廷玉上前來說：“主子既然讓你們?nèi)ヒ娨娔旮�堯，你們�(nèi)ヒ幌乱埠�。他總是帶過你們，他回京來述職，你們知道了卻不與他照面也不大好。”

　　侍衛(wèi)們喏喏連聲。雍正又說：“朕把話說到前邊，他既然是你們的主子，朕今天這話，你們就趕快學(xué)給他聽。他手里有的是銀子，不像朕這樣小氣。”

　　穆香阿連忙說：“主子圣明，奴才好歹也是上三旗的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滿洲人，怎么能那樣做呢？皇上就是給奴才們十個膽子，奴才們也不敢向他多說一句話。求皇上給奴才們一個機會，斷不至于再給主子丟人了。”

　　雍正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又說：“你們都聽清了：年羹堯為國家建立了功勞，朕并沒有叫你們?nèi)タ瘫∷�。至于敢不敢向他透風(fēng)，全在你們自己了。朕恨的是你們的心，是你們沒有把心放在朕這里。去吧！”

　　雍正一直眼盯盯地看著他們走了出去，這才轉(zhuǎn)過頭來說：“這些人說來也都是親貴子弟，祖宗還都有血戰(zhàn)功勞的�？墒�，你瞧他們，一個個竟成了花花太歲！真真是氣死人了——唉，不說他們吧。廷玉，你見過年羹堯了嗎？他都說了些什么？”

　　張廷玉詳細(xì)地報告了他和年羹堯的談話，最后又說：“萬歲�？磥�，年羹堯很不同意以軍就糧的主張。他的話，還是有一些道理的。所以，臣沒有馬上答復(fù)。臣細(xì)心地想了一下，這樣做是有些不妥之處，一來，明春如果部隊需要重新集結(jié)，往返折騰，化費太大了些；而且，這樣做，好像專門為了撤掉年羹堯似的，也容易引起誤會。”

　　雍正想了一下說：“不立即把年的軍權(quán)解除，朕怎么能放心呢？汪景祺和蔡懷璽他們要劫待允禵，總要有個去處吧。汪景祺是從年羹堯軍中來的，朕能斷定，此事與年定有重大關(guān)系。再說，允禵也不是個平常的人，他不去找年羹堯，難道還會去落草為寇嗎？”

　　張廷玉說：“皇上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據(jù)臣看，年和汪之間，只能說是有些連系，并沒有挑明；或者雖然挑明，年某并沒有認(rèn)承什么。這件事，要等汪景棋的案子審明以后，才能完全定下來。所以，臣以為此事不宜急，也不需要急，應(yīng)該再多看看，多想想。十四爺?shù)氖虑殡m然令人生疑，也要完全弄清它的來龍去脈后，才能作出決斷。但因此就把年羹堯留在京里，對朝廷的名聲卻不大好。朝廷不能只憑臆斷，就扣下了年羹堯這樣的大臣。不管他年羹堯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也不管他有沒有異志，是不是和皇上生了外心，都要用事實來說話。沒有證據(jù)就扣人，無論怎么說，也是不妥當(dāng)?shù)��；噬弦�他回來述職，他開始時有點推諉，但后來總還是應(yīng)召回來了嘛。今天年羹堯的話，倒是給臣提了個醒兒。與其調(diào)兵，不如調(diào)官更合適也更容易。臣以為，眼下就把年的三個都統(tǒng)全都調(diào)開，調(diào)得遠(yuǎn)遠(yuǎn)的，然后再由岳鐘麒保舉幾個人來接替。這樣年手中的兵權(quán)，實際上已被解除，也就可以萬無一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