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窮佐雜夤緣說差使 紅州縣傾軋斗心思

話說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爺去見王道臺,當(dāng)下一部馬車走到長春棧門口。周老爺把和尚讓在帳房客堂里坐,自己先進去回王道臺。王道臺聽了皺眉頭說:“好端端的,那里又弄了個和尚來?你去同他說,我是‘僧道無緣\’的,勸他到別處去罷。”周老爺?shù)?“他來并不是化緣,聽說為的家務(wù)事情�！蓖醯琅_道:“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務(wù)來了!”周老爺?shù)?“聽說他是陶子堯的內(nèi)兄。卑職去的時候,陶子堯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職來見大人。虧得和尚打圓場,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勸下的,所以同了他來。大人如果不要見他,叫人出去道乏就是了�！蓖醯琅_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為等的不耐煩,已經(jīng)進來了。王道臺想要不理他,一時又放不下臉來,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興,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舊坐下了。和尚進來,卻是恭恭敬敬作了一個揖。叫他坐,起先還不敢坐,后來見王道臺先坐了,他方才斜簽著坐下。王道臺問:“幾時來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堯陶老爺是舍妹丈。這回是送舍妹來的。大人跟前,一向少來請安。去年僧人到過山東�，F(xiàn)在這位護院,那時候還在東司任上,他的太太捐過有二萬多銀子的功德。就是西司①的太太、濟東道的太太,還有糧道胡大人,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兩萬的功德�！焙蜕械囊馑�,原想說出幾個山東省里的闊人,可以打動王道臺,豈知王道臺聽了,只是不睬他,由他說。王道臺一直眼睛望著別處,有時還同管家們說話。和尚一看不對頭,趕緊言歸正傳,預(yù)備說完了好告辭。才說得半句“舍妹丈這個差使……”王道臺已經(jīng)端茶送客。聽見和尚還有話說,于是站住了腳,也不等和尚說,他先說:“我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沒有這們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們周老爺不走,把銀子替他存在莊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說完了這兩句,已經(jīng)走到門檻外頭,等著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門,他老人家把頭一點,已經(jīng)進去了。

①西司:按察使的尊稱。

和尚沒趣,只好仍舊坐了馬車回來。見了妹子還要擺闊,說王道臺同他怎么要好:“一見我面,曉得我要募化他蓋大殿,不等我開口,一捐就是一萬。還約我開歲后再到山東走一趟。他本來回拜我的,我因為他明天就要動身往東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往他,叫他不要來�！彼�妹子聽了,信以為真。便問:“你妹夫的事情怎么樣?”和尚道:“他們做大官大府的人,為著這點小事情,怎么好煩動他?”他妹子發(fā)急道:“原來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點沒有辦!”和尚道:“這些事情,王大人已經(jīng)交代過周老爺了,只要問周老爺就是了。”他妹子將信將疑的,只好答應(yīng)著。和尚又問:“妹夫到底回來沒有?”他妹子含著一包眼淚,說:“那里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么大的人,又是個官,是斷乎不會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里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場上的官交代了包打聽,是沒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請放心便了�！�

話分兩頭。且說王道臺送罷和尚回來,管家來回:“前天來的那個鄒太爺又來了�！蓖醯琅_聽了皺眉頭說:“我那里有這閑工夫去會他�！惫芗业�:“鄒太爺曉得老爺明天一準(zhǔn)動身,昨天一早就跑了來,坐在家人屋里,一定要家人上來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里兩點鐘,才被家人們趕走的,今天一早又來。他說老爺親口答應(yīng)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遞條子說差使,他所以要來聽個回音�！蓖醯琅_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說到就是了,那里能夠包他一定得。況且說不說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夠壓著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個遲早,那里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這里纏繞,應(yīng)該上的衙門勤走兩遍,做上司的人看見他上衙門上的勤,自然會派他差使的�！惫芗业�:“這種人是再惹不得的!他來稟見,當(dāng)初老爺不見他也就罷了,就是見了他,也不可當(dāng)面許他甚么�！蓖醯琅_嘆一口氣道:“你們這些人那里知道!這些窮候補的,捱上十幾年,一個紅點子①沒有覓,家里當(dāng)光吃光。我從前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們簡直只好死,還有第二條活路嗎?所以從前張朗齋張大人做山東巡撫的時候,我是伺候過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氣,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稟見,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著實難看。有些人他不想給他差使,等到見了面,卻是十二分客氣。他老人家說:“我已經(jīng)沒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面孔給他看,他這人還有日子過嗎?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湯,他就是沒有差使,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這是他老人家親口對我說的,所以我就學(xué)他這個法子。”管家道:“據(jù)小的看,這位鄒太爺鴉片煙癮來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煙的工夫,那里還有上衙門的工夫。這兩天到這里來,時時刻刻要出去上小煙館過癮�！蓖醯琅_道:“吃大煙呢,其實也無害于事�，F(xiàn)在做官的人那一個不抽大煙。我自從二十幾歲上到省候補,先出來當(dāng)佐雜①,一直在河工上當(dāng)差。我總是一夜頂天亮,吃煙不睡覺。約摸天明的時候,穿穿衣裳,先到老總號房里掛號,回回總是我頭一個,等到掛號回來再睡覺。后來歷年在省城候補,都是這個法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還說某人當(dāng)差當(dāng)?shù)那�。我從縣丞過知縣,同知過知府,以至現(xiàn)在升到道臺,都沾的是吃大煙、頭一個上衙門的光。等鄒太爺來時,你們無意之中把我這話傳給他,待他上兩趟早衙門,自然上司喜歡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里還有怎們大工夫去理他�！�

①紅點子:借指官吏的委任狀,因狀上的日期、人名用紅筆圈點。

①佐雜:指官署中的輔佐官員。

管家無奈,退了出來。鄒太爺正在門房里候信呢,忙問:“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沒有好氣,說道:“大人說過,你們這些小老爺,總是不肯勤上衙門,所以輪不到差使�！编u太爺?shù)?“我的爺!實不相瞞,我就吃虧在這大煙上:自從吃了這兩口撈什子,以后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遲?我們大人有個法子傳授你。”便把王道臺說的話述了一遍,還說:“包你照樣做去,以后還要升道臺呢!”鄒太爺?shù)?“人家急的要死,同你們說正經(jīng)話,休要取笑。”管家把臉一板道:“說的何嘗不是正經(jīng)話,誰有工夫同你取笑!”鄒大爺一看苗頭不對,趕緊陪著笑臉道:“老哥哥教導(dǎo)的話,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窮昏了,所以說出來的話,自己還不覺得,已經(jīng)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萬不必介懷!”說著又深深的作了一個揖。管家不睬他。

鄒太爺摸不著頭腦,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計,趁眾人忙亂的時候,一溜溜了出來,趕到自己屋里。他那里還該得起公館,租了人家半間樓面,一夫一妻,暫時頓身。兩塊松板支了一張床,旁邊放著一個行灶,太太賠嫁的箱子雖說還有一兩只,無奈全是空的。太太蓬著個頭,少說有一個月沒有梳,身上飄一塊,蕩一塊。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館里的三等老媽還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個太太!而且老兩口子都愛抽煙,男的又連年不得差使,不要說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煙也就抽窮了人家了。

閑話休題。當(dāng)下,鄒太爺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說話,就掀開箱子亂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個甚么來。太太問他也不響。后來被太太看出苗頭,曉得他要當(dāng)當(dāng),太太說:“我的東西生生的都被你當(dāng)?shù)耐炅?這會子還不饒我!我現(xiàn)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你有本事拿我去當(dāng)了罷!我這日子一天也不要過了!”一頭數(shù)說,一頭號啕痛哭起來。左鄰右舍家還當(dāng)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傷心,大家一齊跑過來看,鄒太爺也無心管他,只是滿屋里搜尋東西。后來從床上找到一個包袱,一摸里頭還有兩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見,一把攔住道:“這里頭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條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門了!”鄒太爺那里肯依,奪了就走。太太畢竟是個女人,沒有氣力,拗他不過,索性躺在樓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東被他吵不過,發(fā)了兩句話,要他明天讓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說鄒太爺拎了衣包,一走走到當(dāng)鋪里。柜上朝奉①打開來一看,只肯當(dāng)四百銅錢、禁不住鄒太爺攢眉苦臉,求他多當(dāng)兩個,總算當(dāng)了四百五十錢。鄒太爺藏好當(dāng)票,用手巾包好錢,一走走到稻香村,想買一斤蜜棗、一盒子山查糕,好去送禮。后來一算錢不夠,只買了十兩蜜棗、一斤云片糕。托店里伙計替他拿紙包大些,說是送禮好看些。扎縛停當(dāng),把錢付過,還多得幾十個錢。鄒太爺非常之喜,拿兩手捧著,一直到長春棧王道臺門房而來。一走走到門房里,把買的蜜棗、云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道臺的管家還當(dāng)是他自己買的甚么東西哩,心上一個不高興,說:“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沒事,只是來纏些甚么�！币幻嫦�,一面坐著不動,不去睬他。只見鄒太爺把東西放在桌上,笑嘻嘻的說道:“我曉得我屢次來打攪?yán)细鐐?心上實在過意不去,難得相與一場,彼此又說得來。明天老哥們又要伺候大人到東洋去,目下就要分手,這一點點東西,算不得個意思,不過預(yù)備老哥們船上餓的時候點點饑罷了�！�

①朝奉:原為官名,后來也稱員外、富翁一類人物。

管家曉得包里是送的點心,才連忙站起來,說:“鄒太爺,這算得那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費。況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么好意思收你的呢?”鄒太爺?shù)?“自家兄弟,說那里話來!只要老哥不把兄弟當(dāng)外,賞臉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聽了這話,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么好白受他的!”只得重新讓他坐下,彼此扳談一回。鄒太爺心上要說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噓的話,一時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們就要動身,錯了這個機會,只有活活餓死,然而要說又不好意思。幸虧這位大爺也曉得他送東西一定是為說差使,然而他不先說,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輕,說我只認(rèn)得東西。

兩個人正在那里轉(zhuǎn)念頭的時候,齊巧走進一個人來。管家趕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舊走了進去。鄒太爺正苦沒有話說,幸虧認(rèn)得這人,便搭訕著問道:“這位不是周老爺嗎?”管家說:“是。”鄒太爺?shù)?“他明天一定也是跟著大人一塊到東洋去的了?”管家說:“你沒有瞧見報嗎?他是浙江巡撫奏調(diào)過的,等我們動身之后,他就要到杭州的。”鄒太爺?shù)?“他不去,誰跟著大人去?這隨員當(dāng)中不是少個人嗎?”說到這里,合該鄒太爺要交好運,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頭還說過,周老爺不去,少個辦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氣,再托周老爺敲敲邊鼓。周老爺說上去的話,看來總有六七成好拿得穩(wěn)。”鄒太爺聽了,不勝之喜,連忙又說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們弟兄們能在一塊兒做同事,那是再好沒有的了�！�

管家進去找到周老爺,先把這話告訴了他,只說是自己的鄉(xiāng)親,托他務(wù)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爺?shù)?“我們自己的事情,我總得替你竭力的說,但是時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動身,他早來兩天也好�！惫芗业�:“來是這兩天天天往這里跑,上海道那里也替他遞過條子�！敝芾蠣�?shù)?“大人已經(jīng)替他遞過條子,叫他等兩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們老爺又不是上海道的甚么頂門上司,不過是隔省的一個同寅,況且人家是實缺,咱們又是候補。老實說罷:這種條子遞上一百張,當(dāng)時面子帳收了下來,轉(zhuǎn)背誰還認(rèn)得你,還不是騙小孩子的?”

周老爺一聽這話不錯,吃不住這位管家大爺追得兇,只得到王道臺跟前,才說了幾句別的話,齊巧王道臺先開口說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當(dāng)。有些事情他們都辦不下來,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爺回道:“卑職蒙大人栽培,原該應(yīng)伺候大人到東洋竭力的報效,無奈浙江劉中丞已經(jīng)奏調(diào)過,又叫朋友寫了信來催,不準(zhǔn)多耽誤。卑職也叫做無法,只好將來再報效大人的了。大人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職倒留心到一個人。”王道臺回:“是誰?”周老爺忙回道:“就是天天來的那鄒典史。這人當(dāng)差使,看來還在行�！蓖醯琅_道:“這個人說來也好笑。他老人家從前在山東茌平處館,我齊巧出差到那里,彼此認(rèn)得之后,從此就相與起來了。后來他還找我替他弄過幾回事情。大約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當(dāng)時他故了下來,同鄉(xiāng)里出來替他打把式,我還幫過他二兩銀子,以后就沒有通過音信。這回來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被他打聽著,天天來纏不清爽。據(jù)他自己說,他自從丁憂服滿;出來到省,就分道在這里當(dāng)差。這許多年一個紅點子沒有輪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蓖醯琅_說的時候,管家都站在底下聽。王道臺說到這里,便照著管家說:“不是你們說,這人的煙癮很大么?”那個收他蜜棗、云片糕的管家便說:“從前煙癮是不小,現(xiàn)在想要當(dāng)差使,這兩天正在那里戒煙哩�！蓖醯琅_道:“吃了煙要戒是說說的,真的要戒,為甚么不早戒?為甚么要到這時候才戒?我雖然同他老人家認(rèn)識,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內(nèi)地里當(dāng)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國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鄒太爺在上海這許多年,出出進進,洋場上外國人也見過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沒有辦過,看也看熟了�！�

王道臺把臉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辦事不能辦事,你們倒曉得!”管家得了沒趣,趔趄著退了出來。王道臺道:“好笑不好笑,用著他們干起勁�！敝芾蠣斶B忙打圓場,說:“他們也沒有別的,不過看他可憐,隨便求大人賞派個事情,叫他學(xué)習(xí)罷了�！蓖醯琅_道:“老遠(yuǎn)的帶他出門,我總有點不放心。制造局鄭某人那里用的人多,昨天席面上他還說起,為著一樁甚么事情,委員、司事要換掉二十多個,給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運氣罷�！敝芾蠣斠娡醯琅_已允寫信,不便再說別的。且喜王道臺向來寫信都是他代筆,也無用客氣得,立刻走到桌子邊,拔起筆來就寫。寫完之后,給王道臺看過,沒有話說,周老爺便拿出來交給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釘子出來,便氣憤憤的走到自己屋里,正在那里沒好氣。鄒太爺看見氣色不對,手里捏著一把汗,心里在那里叫苦。后來停了一會子周老爺出來,拿信交給了他,說明原委。鄒太爺本來是不同周老爺拉攏的,到了此時,感激涕零,立刻走過來就替周老爺請安。從前已經(jīng)打聽明白,周老爺是才過班的知縣,他就一口一聲的趕著喊“堂翁”,自己稱“卑職”,連說:“卑職蒙堂翁栽培,實在感激的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爺咬耳朵,說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賞光,到雅敘園敘敘�！惫芗姨嫠�代達(dá)。周老爺說:“心領(lǐng)了罷,我今天實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動身,剛才陶子堯又有信來,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么忙得過來,只好改日再擾罷!”

鄒太爺見周老爺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訕著說道:“既然堂翁不賞臉,等稍停兩天卑職再來奉請�！敝芾蠣斦f:“彼此相會的日子長著哩,何必一定要客氣�！碑�(dāng)下鄒太爺又問管家借了一件方馬褂,到上頭叩謝了王道臺。王道臺不免勉勵了兩句,叫他好生當(dāng)差。鄒太爺站著答應(yīng)了幾聲“是”,退了下來。次日又到東洋碼頭上恭送,回來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題。

且說周老爺昨天傍晚的時候接到陶子堯的信,約他到一品香小酌,說有要事奉商。周老爺因為沒工夫,本來是不去的,后來為著銀子已劃在莊上,須得當(dāng)面交代一聲,較為妥當(dāng),所以抽了一個空到一品香來會陶子堯。原來陶子堯昨天同太太打饑荒①,從一品香溜了出來,一來也是賭氣,不回棧里過夜;二來路上又碰著一個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點鐘才完,打了一個盹,等到敲到四點鐘,踱回棧房。太太已經(jīng)鬧到不像樣了,和尚亦拜過王道臺回來了。陶子堯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該應(yīng)去拜王道臺。他舅子不服氣的探掉帽子,光郎頭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來找他,把事情一齊推在仇五科身上,說他從前有兩張合同,想要叫他出兩分線。陶子堯發(fā)急道:“合同一張是假的,原是預(yù)備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訛起我來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來,你好說是假的嗎?你既然筆跡落在外頭,總得想個法子收回來才好�！碑�(dāng)時陶子堯急了,所以要請周老爺商議。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來,正在那里哭罵,后來見他被人家訛詐,畢竟夫妻無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里灣,到了此時也就不同他吵鬧了。

①打饑荒:發(fā)生麻煩。

當(dāng)下,陶子堯氣憤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會,周老爺接著他的信也來了。當(dāng)時三個會著,閑談了幾句。周老爺先把銀子存在莊上的話交代明白。陶子堯便把周老爺拉到外面洋臺上,靠著欄桿,把底細(xì)統(tǒng)通告訴了他。周老爺?shù)?“本來這件事,你子翁鬧的也太大了!”陶子堯道:“這些話不要去講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個法子,小弟情愿把這里頭好處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們呢?”周老爺聽了,心上一動,又說道:“他們兩個幫了子翁出了怎么一把力,一個撈不到,看上去怕沒有如此容易了結(jié)呢!”陶子堯道:“老哥你看怎么樣?”周老爺?shù)?“做到那里算那里,也不能預(yù)定的�！碑�(dāng)下入席點菜。和尚點的是麻菇湯、炒冬菇、素十景、素面。當(dāng)著人面前,一定要守佛門規(guī)矩,是斷斷不肯破戒的。其余的人都是葷菜,不用細(xì)述。獨有周老爺只點了一樣湯,說是有事不能久坐。當(dāng)時在席面上,周老爺只是肚皮里打主意,一直沒有提起這事,把湯吃完,起身告辭。陶子堯又再三的叮囑,周老爺答應(yīng)他,明天替他煩出一個人來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別。

這里陶子堯又自己竭力的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里兩分合同是老哥的親筆跡,后來打的一分,一式兩張,一張五科拿去,一張是兄弟經(jīng)手替你押在外頭,還有子翁寫的抵借銀子的押據(jù)。”陶子堯聽了這個,越發(fā)著急道:“這個統(tǒng)通都是假的!只是頭一張合同,辦二萬二千銀子的貨是真的�！蔽呼尕鸬�:“你別發(fā)急,我現(xiàn)在不問你要錢。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橫豎上頭發(fā)下來的錢總不止二萬二千,這種意外的錢,大家也就要靠著你子翁沾光兩個。”陶子翁見話松了些,因為自己已托了周老爺,也不多說,但托他:“見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為說辭,說這里頭我也沒有甚么大好處,總算他照應(yīng)我兄弟罷了�！蔽呼尕鹨仓缓么饝�(yīng)著。當(dāng)下吃完,各自散去。

單說周老爺單名是一個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東試用府經(jīng)。這番跟了王道臺出來,原說同到東洋去的,齊巧浙江巡撫劉中丞有文書奏調(diào)他。他從前在劉中丞家里處過館,做過西席①,有此淵源,所以劉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這個機會,心想府經(jīng)總不過是個佐雜,怕的派不著好差使。幸喜他這人專會拉扯,所有這些匯票莊上都是他同鄉(xiāng),人人同他要好。他這會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機會捐過知縣班。果然一齊應(yīng)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里填了部照出來。從此以后,場面愈闊,拉攏愈大,天天在外頭應(yīng)酬,有幾個大點洋行里的買辦,他統(tǒng)通認(rèn)得了。有天臺面上無意之中,聽見人家講起,這訛詐陶子堯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結(jié)交的一個軍裝買辦的外甥。這買辦姓王名二調(diào),同周老爺敘起來還有點親,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調(diào)的意思,無非因為他是浙江巡撫的紅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預(yù)備將來兜攬他的生意,并沒有別的意思。周老爺有此一個好朋友,陶子堯的事情,就好辦了。

①西席:古時人家所聘教書先生或管帳本。

且說他頭天晚上擾過陶子堯一品香回棧,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臺送了動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調(diào)行里,說起這件事情,托他為力。王二調(diào)立刻答應(yīng),并說:“我們這個外甥,他去年到這爿洋行里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說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慮�！敝芾蠣斎ズ�,王二調(diào)果然把他外甥叫了來,說:“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背鹞蹇飘�(dāng)將底細(xì)全盤告訴了娘舅。王二調(diào)道:“既然如此,也不犯著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周某人,等我告訴他,隨便叫姓陶的拿出幾個來,過個場完事罷�！背鹞蹇撇缓眠`拗娘舅的話,答應(yīng)著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專聽娘舅的調(diào)處,多少看起來不會落空罷了。魏翩仞跺腳說道:“這事情鬧糟了,怎么好叫他老知道呢!”

當(dāng)天晚上,王二調(diào)便到萬年春,請了周老爺來,叫他“去同陶子翁說,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來。但是這里頭,五科、翩仞兩個人也著實替他出力,很化了些冤枉錢,費心轉(zhuǎn)致陶子翁,隨便補償他們點。兄弟吩咐過,多少不準(zhǔn)爭論,所以特地請老兄來關(guān)照一聲。”周老爺聞言,感激不盡�；貋砭屯ㄖ�了陶子堯,商量仇、魏二人應(yīng)送若干。陶子堯只肯每人一千。周老爺說:“至少分一半給他們,大家免得后論。”陶子堯舍不得。周老爺爭來爭去,每人送了二千,卻另外送了周老爺一千。周老爺意思賺少,問他多借一千,他又應(yīng)酬了五百。周老爺拿了四千的銀票,仍去找了王二調(diào),把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堯出的假筆據(jù),統(tǒng)通收了回來。只等機器一到,就可出貨,運往山東。當(dāng)下仇五科,因為娘舅之命,不敢多說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還不甘愿,自己沒有法子想,便攛掇新嫂嫂,同他說:“陶子堯現(xiàn)在有錢了。他這人是沒有良心的,樂得去訛他一下子�！毙律┥┍阌H自到棧房里去找他。他索性是懼內(nèi)的,一見新嫂嫂找到棧房里,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讓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間里坐。新嫂嫂先同他講,仍照前議軋姘頭的話,看看話不投機,又講到拆姘頭的話。坐的時候長久了,陶子堯怕太太見怪,便催著他走。一時又想不到別人,便說:“有話你托魏老來說罷。”新嫂嫂正中下懷。后來他倆一直沒見面,兩頭都是魏翩仞一個人跑來跑去,替他們傳話,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說:“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應(yīng),明天親自到棧房來同你拚命!”陶子堯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點。后來說來說去,講到兩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實只給了新嫂嫂五百塊,陶子堯卻又謝他五百塊,共總意外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后陶子堯等到機器到埠,是否攜同家眷前往山東交代,或者吳生枝節(jié),做書的人到了此時,不能不將他這一段公案先行結(jié)束,免得閱者生厭。

且說周老爺憑空得了一千五百塊洋錢,也算意外之財,拿了他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后,照例稟見,劉中丞系屬舊交,當(dāng)天見面之后,立刻下札子委他幫辦文案,又兼洋務(wù)局的差使。周老爺次日上去謝委下來,又稟見司、道,遍拜同寅,一連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曉得他與中丞有舊,莫不另眼相看。同時院上有一個辦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個一榜出身,候補知州。他在劉丞手里當(dāng)差,卻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聽計從,院上這些老爺們,沒有一個蓋過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號的紅人。周老爺雖是中丞的舊交,無奈戴大理總以老前輩自居,不把周老爺放在眼里。周老爺曉得自己資格尚淺,諸事讓他三分,暫不同他計較。

有一天,出了一個甚么知縣缺,劉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說起,說:“戴某人跟著兄弟辛苦了這許多時候,這個缺就調(diào)劑了他罷�！狈�臺諾諾稱是。此不過撫、藩二憲商量的話,究竟尚未奉有明文。當(dāng)時卻有個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爺,他都聽在耳朵里。等到會完了客,他便趕到文案處戴大理那里送信報喜,說:“今天中丞當(dāng)面同藩臺說過,大約今晚牌就可以掛出來�！贝鞔罄砺犃�,自然歡喜。一班同寅個個過來稱賀,周老爺也只好跟著大眾過來敷衍了一聲。

合當(dāng)有事,是日中飯過后,劉中丞忽然傳見周老爺,說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無論甚么公事,凡經(jīng)他手,無不細(xì)心,從來沒有出過岔子。我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給他一個缺,等他出去撈兩個,以后的事須得你們諸位格外當(dāng)心才好。”周老爺聽了,想了一想,說道:“回大人的話:大人說的戴牧,實實在在是個老公事。不要說別的,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人了,寫起奏折來,無論幾千字,一直到底,不作興一個錯字,又快又好。卑職們幾個人,萬萬趕他不上。論起來這話不好說,為大局起見,這里頭實實在在少他不得。現(xiàn)在湖南、廣東兩省,因為折子有了錯字,或者抬頭差了,被上頭申飭下來�，F(xiàn)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職們縱然處處留心,恐怕出了一點岔子,耽誤大人的公事。是戴牧苦了這多時,今番恩出自上,調(diào)劑他一個缺,卑職們難道好說叫他不去到任。但是為公事起見,實實少他不得!”劉中丞一聽這話不錯:“周某人是我從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話卻是可靠的。現(xiàn)在上頭挑剔又多,設(shè)或他去之后,出點岔子怎么好呢�！毕肓艘幌�,說道:“好在我給他這個缺的話,還沒有向他說過,不如把這缺委了別人,叫他忙過了冬天,等別人公事熟練些,明年再出甚么好缺,給他一個也使得�！闭f完,便叫通知蕃臺:“某縣缺不委戴某人了,等著明天上院,當(dāng)面商量,再委別人�！敝芾蠣�?shù)仍捳f完,退了下來。

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幾個朋友湊了公分,備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賀喜,周老爺也出了一分。剛才劉中丞同他所講的話,悶在肚里,一聲不響,面子上跟著大眾一同敬酒稱賀,說說笑笑,好不熱鬧。此時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揚揚之色。喝過十幾鐘酒,他的酒量本來不大,已經(jīng)些微有點醉意,便舉杯在手,對大眾說道:“我們同在一塊兒辦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諸位出去�！贝蟊婟R說:“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這個缺留給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經(jīng)濟�！贝鞔罄淼�:“有什么經(jīng)濟!不過上憲格外垂愛,有心調(diào)劑我罷咧。”眾人道:“說不定指日年底甄別,還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罷咧,但愿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眾人道:“這個恩出自上,兄弟們資格尚淺,那里比得上你老前輩呢�！敝芾蠣斠搽S著大眾將他一味的恭維,肚里卻著實好笑。一霎席散,其時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里細(xì)問跟班:“藩臺衙門的牌出來沒有?”戴大理以為雖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并不在意。過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點鐘還沒有掛出牌來。戴大理不免有點疑惑起來。等到飯后,仍無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說:“不要漂①了罷?”跟班不敢言語,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憲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這個意思,是不會漂的。”又想:“不要被甚么有大帽子的搶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這一個�？偠�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決計不會來騙我的�！币祸畷r猶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茶飯無心,坐立不定,好生難過,一直等到旁黑,跟班的又出去打聽,不多一刻,只見垂頭喪氣而回。戴大理忙問:“怎樣了?”跟班的又不敢瞞,只得回說:“怎么昨日巡捕老爺拿人開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聽這話不對,還要頂住跟班的問:“你不要看錯了別的缺罷?”跟班的道:“巡捕老爺來送信的時候,小的在跟前聽的明明白白的,怎么會看錯呢�！贝鞔罄淼�:“委的那個?”跟班道:“委的這個姓孔,聽說是營務(wù)處上的�！钡搅舜藭r,戴大理一個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奪了去,這一氣真非同不可,簡直氣出臌脹病來!便請了五天假,坐在公館里,生氣不見客。

①漂:將要成功的事情而忽然失敗。

后來劉中丞因為一件公事想起他來,問他犯的甚么病,著實的記掛,就派了前番報喜的那個巡捕到公館里瞧他。那巡捕見了他,著實的將他寬慰,又說:“那日中丞說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談的半天就變了卦�！贝鞔罄砻�問:“周某人說我甚么?”巡捕道:“有句說句,他倒是極力保舉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爺同劉中丞講的一番說話,統(tǒng)通告訴了戴大理。畢竟戴大理胸有丘壑,聽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個缺,就葬送在他這幾句話上了!”又細(xì)問:“他同中丞說話是甚么時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臺上一聲也不言語?這個人竟如此陰險,實在可惡得狠!”想罷,不由咬牙切齒的恨個不止:“一定要報復(fù)他一番,才顯得我的本事!”要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